第16章 第 16 章

白毛怪与少白拎着诸怀头回了城,那头颅不断滴着黑血,二人好似两颗行走的臭鸡蛋,味道久经不散且直冲天灵盖,这一路凡是瞧见他俩的都赶紧避开,谁也不想沾上身。

少白看着为了躲开自己突然小跑的路人觉得着实有趣,只是不知不觉被这股子恶臭呛出眼泪,临街的饭馆儿依次关上通风的窗子,咣当声此起彼伏,小二也站在门口骂起了街,闹得她只得灰溜溜逃走。

浊姬在门口抓着一把黑瓜子颇有闲心消磨着,原本面上怡然自乐,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怪味儿,矜着鼻子嗅了嗅,手里的瓜子儿也不再香脆美味。

走到半更雪的门口,少白抬脚就想进门,一旁浊姬急急忙忙喊住少白,抄起扫把扫地出门,张嘴来了句:“去去去,从后院进!夯货,你是掉进茅厕了吧?!臭死了!”她捂着口鼻,紧紧护住衣衫,免得与少白有肢体上的接触,哪怕只是衣裳也不行。

少白也伸出双臂低头嗅了嗅,显然她这一路已经习惯,好似失去了嗅觉,全然不觉得自己有多臭,一脸无事人的样子,唯有双眸里闪着呛出的晶莹泪花才能证明这诸怀头的确可怕。

说不定是浊姬嗅觉太过灵敏呢?毕竟白毛怪这一路也没吭过声,又或许是自己的嗅觉实在是不好?她如是想着。

罢了罢了,领着白毛怪转了个大圈,从后院的门回了半更雪,一进门,不由分说立马又被浊姬赶鸭子似的赶到了柴房去,洗了个香喷喷的澡。

少白被香粉呛得一连打了六七个喷嚏,绣着云纹的浅色的束袖短袍被丢进怀里,洗完后皮肤还冒着热气,低头一边系着腰带一边从柴房的台阶走下来。

后院里已围了好几圈人,不过要么是塞住鼻孔,要么是脸上蒙着香帕,满院子像是极盛的夏日花圃,各种熏香早就串味儿了。

人一多,说话声就好像夏夜里飞个不停的蚊子,少白从柴房出来时望见白毛怪已然坐在合欢树的树枝上,半眯着眼休息。

浊姬坐在人群中间,若有所思望着放在地上的诸怀头,它实在太臭,连桌子都不配放上。

少白拖来只木头条凳,屁股坐在一边儿,一只脚踩在另一边,毫不避讳姿势甚是不雅,从一旁篮子里拿出一个柰子,咔嚓就是一口,哪怕整个院子都弥漫着臭鸡蛋的味道,也不耽误她吃果子,半更雪的女人们回头瞧她,满脸尽是匪夷所思。

诸怀脑袋的血现在已经淌尽了,只有些许干结在皮毛上,在肃辛狩猎是常事,所以这一路上都没什么人为不该出现在这儿的诸怀感到惊异,反而都只关注到了臭。

浊姬垂眸良久不语,等许多人讨论够了,才缓缓开口问:“所谓的妖兽作乱竟是这么个古怪东西?”

她面上愁云密布,纵使心大如少白也一眼领会,方才还大大咧咧的跨坐在条凳上,现在小心翼翼的放下腿,屁股往凳子中间挪了挪,敛了笑容端端正正。

少白将整个经过在脑海里回放一遍之后点了点头,“这只诸怀好像得了疯病,眼睛通红,身上长满疖子,见什么攻击什么,与我之前所杀犀渠不是一回事儿。”

“还有什么?”浊姬拨开人群走到少白面前,低头盯着坐在条凳上的她,两个人如此一高一低对视半晌。

少白微愣挠了挠头,便是绞尽脑汁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若非要说还有什么其他的,“碰见个长得不高、手提九环大刀的小狼妖算吗?还为帮你抢回这个诸怀头跟她打了一架。”

见浊姬伸出紧握的拳头,少白从凳子上跳起,一步退后,双手护在胸前,紧张问:“干什么?总不至于让我无中生有吧?我若是说天降真龙,你也不会信啊!”

浊姬黑着一张脸叹了口气,拉起少白的手,在她掌心放了些许银钱,“去买些山核桃回来,好好补补脑。”

“我知道,那个狼妖是首领的人,不就是打了一架而已吗?我这还不是赢了?又没给你丢脸。”少白吊儿郎当说着,任务这还不是圆满完成了吗?难道这条毒蛇连一句好听的话也不会讲?

“同你打的是首领的妹子,那我问你,这任务谁给的?”浊姬强压住心中怒气,团扇不停扇着,呼呼的风将她面颊旁的两缕青丝吹起,若不如此,她怕是要将自己点着了。

“首领啊……”少白脱口而出,可一出口便晓得自己这么做相当于为了干活儿将当家的打了一顿,“哦豁,这可真是巧了。”面上只得挂上一抹假笑,夹着尾巴转过身去。

“那你把这诸怀直接给她不就完了吗?!你还挺得意。”浊姬一甩袖子,转身欲走。

“我又不晓得那是首领妹妹……”少白小声嘀咕,手里捧着的银钱也不知该不该收,心里自是想要的,故此假意推诿:“那这钱……还没到发月钱的日子呢。”

“哦哟,你还跟我客气上了,我的钱,我想发谁发谁,你管得着么?!”浊姬留下这么一句,找来张包袱皮蹲在地上将诸怀的头包起来,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拎着恶臭的诸怀头出了后院,嘴里还骂着:“真是沾了晦气。”

少白头抬都没抬,却大声喊道:“再有这样的好事情记得第一个找我!”才不管别人骂什么,坐回条凳上张开手掌数着浊姬给了多少,“谁会跟钱过不去?”

身侧厌厌一脸羡慕,小声嘟囔一同跟着数。

诸怀的头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云起的手里,只有少白因此得了点儿便宜,形似牛头的巨大脑袋稳稳放在帐子正中间,周遭列着几张木案,木案后头又坐了几个形貌各异的人,俱是盯着这脑袋一脸难色,更是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

浊姬第一个在木案上拍了一掌,原本安静的营帐里忽而像是炸了声雷,大家都吓了一跳,侧目看她,云起原本垂着头像是在想些什么,就此被这响亮的一掌打断了思绪,缓缓抬起头来。

“我看跟南邵脱不了干系!怎么就这么巧,偏偏出现在肃辛,跨了决明山就是南邵的领地,除了他们还能有谁?!”浊姬性子冲,只要一提起南邵这两个字,仅存的一点儿理智也被抛的无影无踪,她对南邵的恨意绝不仅仅是两族冲突那般简单能够解释清楚的。

云起倒也能够理解,只是不能由着她的性子做事。

社君手里抱着一只长毛三色狸花猫,一猫一鼠好不潇洒,此处猫鼠和谐,猫脖子到肚皮的白毛像是穿了条白肚兜,四条腿深棕与橘色各二,交错生着,爪子下都踏着“雪”。

社君小小的个子与在座的所有人都不大相称,一边儿摸着自己的猫,一边儿轻巧说着:“只要杀过去不就知道是谁做的了吗?哪有这么麻烦?”圆溜溜黑漆漆的眸子倒也装出一副童真模样,粉嘟嘟的面上呵呵笑着,但前提是绝不能开口。

九离犹豫半晌,蹙眉道:“莫要忘了,南邵的决明山大狱塌了,前头不还跑出两个留在半更雪?说不定这个也是这么跑出来的。”

社君听了,噗嗤一笑:“长虫,你信吗?”

“我信个鬼,能相提并论吗?那两个还算得上正常,这东西能是妈生爹养长成这样的?若是真的,我脑袋卸下来给你们当球踢。”说罢,浊姬双臂环抱在胸前,打鼻息冷哼一声。

“真的?真的能给我踢?”社君一双眼忽的亮了,迎着浊姬的白眼儿依旧不减兴奋。

唯有九离这么一个靠点谱的,听了那俩人的话后面色瞧着不大好看。

炉子里的木头烧着烧着忽而炸了一下,几个人重归寂静,云起手里捏着一块羊拐骨,他低头正摩挲着,有人掀开帘子,帐外的风跟着灌了进来,抬眼间瞄见一个身影。

男人穿着青色绣竹夹棉袍子,两只手交互揣进宽敞的袖子里,身子清瘦挺拔,看皮相是个生得标致的,看穿着却极为普通,在众人当中甚至显得有些寒酸贫苦。

男人发髻别着枯竹簪子,进了帐直奔最末尾角落里的木案,这才将两只手从袖筒里抽出来,一并抽出的还有一根竹子制成的尺八,照旧规规整整放在木案上,到此之后他便再无动作,也不发出任何响动,尽管有人望向他,至多也就是回望时眯起眼睛勾起唇笑意盈盈。

他仿佛全然没有瞧见似的,你们论你们的,我笑我的,一双眸子空无一物,不论是瞧什么都是同样的眼神与态度,直到云起的声音在众人之中像是定海神针般响起,只听见一声:“绸桑。”所有目光齐刷刷向着他投来,似是一把把利剑,尤其是浊姬的眼神,差一点将他活剐了去。

他本埋头笑着,当众之下想去做那最不起眼的一个,可如青竹一般的身姿与气质又由不得他不显眼,绸桑抬起头,一脸茫然,眼神划过在座每一个人的脸,将所有人的表情揽进眼里之后,自己却像是只蕈蚊,不善飞行,起起落落没头没脑,最后只是笑着半问半答,迷茫的回了声:“嗯?”

“首领是想问你,这只发狂的诸怀到底是不是南邵的阴谋!”浊姬紧盯着绸桑,双眸像是一支搭上弓的箭,已经瞄准了他。

绸桑慢腾腾的,也不管浊姬现在好似屁股后面着了火,他已经将两只眼睛笑成了月牙,片刻之后摇了摇头,谁也弄不准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思考过,就算没有思考,故意空出的时间也让人没了埋怨他的理由。

只有浊姬还在紧追不舍,“你摇头什么意思,是不是他们做的,还是说你不知道?!”

绸桑笑着答:“不知道。”他似乎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全无兴趣,从进门起只粗略的瞟了一眼诸怀头,甚至还没有瞧这些人的脸时间长,剩余便是一个人独自垂眸,思绪好似乘着仙鹤驾着云雾飞远,想着昨夜读的诗,园子里未冒尖的竹,还有书铺里珍藏的孤本。

“怎么可能?!你在南邵那么多年,是吃闲饭的吗?不过是藏私,不说罢了!”

不说便罢了,还非要表现得云淡风轻,直戳着浊姬的死穴,她瞪着一双眼,好似要喷出火来,紧紧攥着拳头,情绪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众人了解浊姬的秉性,只有九离出于无奈,怕首领不悦才阻拦了一番,社君倒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绸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日里开着一间书铺维持生计,既不替肃辛杀人,从不上战场,也无心内务,过着闲云野鹤的潇洒日子,闲来吹吹尺八,养一养从来没钻出过土的竹子,种几亩地的稻米、麦子。

若说关系不好倒也不至于,毕竟他也经常四处闲逛,比如去半更雪听人弹琴,采了药草送给难自渡,也就是镜婆的医馆,种的稻米给了三行川的社君养鼠子鼠孙,得了兽骨送给九离,但只要扯上纷争打杀,他便一脸懵懂。

大有种我在装傻,他知道我在装傻,我知道他知道我在装傻,他知道我知道他知道我在装傻,大家心照不宣的感觉。

平日里不愿意出力,倒也不会在意有没有他这份力,但今日攸关人命,事关肃辛的未来,国仇家恨都一并找上心头,绸桑一时间成了关注的焦点。

“怎么会呢?”绸桑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徐徐清风荡着清泉,漾起层层波纹,说话的声音如轻风摇竹,自有股子竹影重叠婆娑,林间箫声幽鸣之感,不知怎的,明明他说了没用的话,却让人觉得十分恬静安心。

相对比,浊姬显然是暴躁了些,一拍桌子,腾的一下站起身,指着绸桑差点破口大骂。

云起目光炯炯盯着绸桑:“你觉得是南邵吗?”

绸桑不问世事,只关心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因而显得格格不入,不过这是云起默许了的,偶尔云起会一个人去找绸桑,问些大家都不了解的问题,这些问题只有绸桑知道答案,以此作为交换,不参与北禺的任何事,当然也包括肃辛的事,如果说九离能解答大部分关于肃辛的问题,那么关于南邵的问题只能找绸桑。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答:“我在南邵之时没有听说过这种东西。”连说话时嘴角都是上翘的,表情把控堪称一绝,眸子慢慢抬起,目光所及亦是向上慢慢攀去,与云起相视,紧接着又补充道:“世事无常,这谁又说得准呢?”

云起的五根手指在木案子上挨个起落,细细品着方才绸桑的话,又接着问:“那你觉得这世上有什么法术能让妖兽发狂?”

绸桑愣了一下,忽而低头笑了笑,“怕是太过抬举我了,这种秘术我怎么会知道呢?”

这句话在场倒是没人反驳,论修为妖力,大家都觉得绸桑应该是最末位的,生得便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连他那书铺三天两头遭贼,没见哪次是能将典藏找回来的,不是丢了这就是丢了那,而且也只有他从没参加过每年的相搏比赛,就是北禺每年都会有一次的妖族斗法。

如此之人又怎么会了解各种稀奇的法术呢?

浊姬一甩袖子,气呼呼又坐了回去,看不惯绸桑一副故作神秘模样,说来说去还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她暗暗在心中骂了一句,又张嘴说道:“我多派些人巡逻,见一只杀一只,总有一天能找到是谁做的孽。”

社君一听见“杀”字来了兴趣,“我同意,杀了,都杀了。”怀里的猫眯着眼打呼噜,除了三行川就只有半更雪的手下最多,最是不怕人海战术,也是巧,偏偏碰上这等没有头绪的事儿,原本只要布防要塞就好,现在成了漫无边际寻找目标。

镜婆鲜少管不属于自己负责的部分,一直坐在角落里未发一言,而后默然站起身,一步步向着帐外走去,社君跟着站了起来,抱着那只三花长毛狸猫,:“我这就去打听打听消息。”

紧接着浊姬也压着不悦说:“我去找人盯着,发现便杀。”

九离则是几次欲言又止,瞥了一眼该走的都走尽了,道了句:“二位慢聊,有欲为不可为之事尽管交给我。”最终叹了口气也离去了。

倒是绸桑像是反应慢半拍一般,人都走了,才抬头四处望望,面带歉意笑着,想着既然都走了,那自己也走了吧?结果还没等走出营帐,便被云起唤了一声。

两个人相对而立,绸桑握着自己那只尺八,帐帘被挑起一半儿,帐外的阳光照在他下半身的袍子上,看起来就像是阳光穿过竹林,照在一支修长挺拔的青竹上,他笑问:“首领还有何事?”

云起心里将刚才发生的一切重盘一遍,心生狐疑,“我觉得你还有话没说完。”

绸桑笑意凝在脸上,一双月牙眼盯着云起,一直举着的尺八也悄然落下,“您觉得我有何话没说,我便是有何话没说。”

“既然如此,权当我没提,你回去吧,来年若是你的笋子成了记得留我一份儿尝尝鲜。”云起不再如方才那般严肃,抬眼瞧见站在帐帘边上的绸桑竟面朝自己转了回来,两只手相交随意搭着。

绸桑想了想,作势要转身迈步出去,这次云起并没有阻止,却是他自己临门又折回来了:“倒是真的有句话忘了讲。”

云起坚定的点了点头,“请讲。”

绸桑眯眼瞧了瞧地上的诸怀,伸出修长的手指了指,“此物可否借来一用?”说话的声量并不大,像是潇潇落下的竹叶在空中飘摇。

云起看了看诸怀头,又瞧了瞧他,一挥袖子,声音浑厚回答,“我信你,你尽管拿去。”

绸桑站在门口许久未动,看着云起久久不能移开视线,大概是有些意外罢了,连脸上的笑意也显得僵硬了些,直到帐外传来几声海东青的鸟鸣才从恍惚之中醒过来。

两步行至营帐中央,向着云起十分恭敬行了礼,弯腰从地上拾起诸怀的脑袋,用原先的包袱皮包着,背过身笑着离去,包袱因太重向下坠着他的身子,背影因此显得有些晃荡。

若是解不开的秘密,有头没头也没什么差别。

云霓从营帐里睁开眼,睡了一觉腿伤似乎好了许多,木榻前放着一罐咸话梅,她光是瞧着脸上就乐开了花,赶紧拔开木塞子倒出几颗往嘴里塞,直塞得狼嘴变成松鼠嘴,两边腮帮子鼓得老高,还不停嗦着口中的话梅,着实好笑。

一瘸一拐走到营帐外,向四周望了望,除了照例巡视的肃辛军,只剩下归巢站在空地的巨石上晒着太阳,因为这一点儿动静,引得一人一鸟发现了彼此,归巢盯着云霓捧在怀里的话梅罐子。

“你要吃吗?”她是个大方的,很乐意将喜欢的东西分享给别人,当然也包括分享给鸟,从罐子里掏出一颗话梅放到归巢的面前。

归巢摇了摇鸟头,海东青吃肉,不吃话梅,不出意料这颗话梅最终还是落进云霓的嘴巴里,她吃得舌头酸咸酸咸,将罐子也放到石头上,揉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开口说:“一定是兄长给我买的。”

归巢垂着头瞧着自己的爪子,它只能听懂人话,却说不出来,能懂它想什么的人少之又少,尤其是云霓这般粗线条的性子,索性也好,不用想着要回答她什么,一爪子按在话梅罐子上,又向着云霓的方向推了推。

她却摇着头,“太酸了,牙要倒了……”嘴巴里呜呜呜乱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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