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又过了一个时辰,正是酒铺与点心铺送货的时候,酒铺的伙计从马车上卸下一坛坛酒水,虽天气已算得上寒凉,可那一坛酒也得有百来斤,这一车下来伙计已满头大汗,遂立在半更雪门口讨了口水喝。

小伙计与女娘们侃着大山,姑娘们打开酒坛的封口,嗅着酒香,叹竹记酒家果然名不虚传,如此消磨着,一碗水说话间见了底。

小伙计忽吸了吸鼻子嗅了嗅,这味道怪得很,不像是自家酒的味儿,就觉着奇怪便开口问:“这是哪家烧落叶?烟怎么都飘到这儿来了,秋日天干,多加小心才是……”

此时浊姬正在大堂里坐着,摇着扇子翻看账册,便听着门外酒铺小伙计说的话。

那伙计正端着个水碗张大了嘴,指着后院的方向,瞧表情似是惊了半晌愣是没再说出第二句。

半更雪后院正向空中翻滚着白烟,一股子烟熏火燎的味道从后院传到前堂,浊姬只觉得心突突突跳个不停,急匆匆掀开帘子向后头奔去。

对于做饭少白乐此不疲,白毛怪坐在合欢树的树杈子上,身子靠着树干静静看着她忙活。

火堆上用石块堆成烤架,再架上一大块干净平滑的石板,些许猪油葱花蒜片儿,少白手里还攥着一把木签子,小的是蝗虫,再大一点的是壁虎,还有更大的麻雀和老鼠。

少白也想过抓蛇,但在浊姬眼皮子底下,还是收敛了这危险的心思。

“你又在背着我造什么孽?!”浊姬气势冲冲走到少白面前,扇骨啪一下敲打在少白脑袋上,木头燃烧卷起的烟尘呛得让人睁不开眼。

少白蹲在地上哎呦一声,捂着脑袋仰头看,一把蒲扇还握在手心儿里,“当然是做晚饭啊……现杀现烤,顶新鲜嘞。”

“我问你烤的是什么?!”浊姬已然被呛出眼泪,浓烟直冲天灵盖。

少白不禁感到有些奇怪,这不打眼一看就晓得是什么吗?!“老鼠啊!况且蛇不也是吃老鼠的吗?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就没觉着这几只老鼠有点不一样吗?!”浊姬只觉得两眼一黑,指着那只翻着白眼躺在石板上滋滋冒油的老鼠烧烤,看样子马上就要晕过去,一手扶着前额,另一只手还在周身寻着可以搀扶之物。

“也不过就是肉紧实了些,兴许是只勤劳勇敢的老鼠呢?!”少白用手里的树枝戳了戳那只浑身肌肉的老鼠,随性一答不以为意。

谁知一抬头就看见浊姬好似病入膏肓一般,身子摇摇晃晃,还一边念叨着:“完了,完了……”嘀咕了半晌,心里想着怎么就找了这么个夯货,抄起手边的烧火棍直奔少白而去,“我还是杀了你吧,省心……”

“我一只鸟,吃两只老鼠怎么了?”少白嘴上不甘心,身子倒是诚实的很,为逃避浊姬,围着合欢树绕了好几圈,最后大喊着:“白毛怪!救我!”

她化作一只灰白交杂的鸟,一扇翅膀飞上了枝头,白毛怪接着从树枝上一跃而下,直挺挺的站到浊姬面前,将人拦住,双眸坚毅神似死士。

“哎!”浊姬重重叹了口气,弃了手中的烧火棍抬起头。

少白正站在树上歪着脑袋打着口哨,瞥着眼睛不去看树下正气得冒烟的浊姬。

不过就是吃点儿肃辛的老鼠,用得着这样大惊小怪的吗?难不成肃辛的老鼠就比别地儿的金贵?

正闹着,从前堂匆匆忙忙跑来一个小姑娘,乌黑的头发扎成两个发髻,画着一对儿八字眉,生着一双圆杏眼,面颊还带着点婴儿肥,看起来憨憨的,不知是出了什么事神色慌张,大叫着:“浊娘,不好了!”不晓得还以为天要塌了。

紧接着便瞧见院子里的人还真不少,她挨个儿都看了一遍,才附在浊姬耳边怯生生声说:“社君来了,来要人……要老鼠了!”

“就说我死了!”浊姬摆手就要往厢房里躲。

小姑娘两步跟了上去,“社君不会信的……”

“你就跟他说我是被气死的,他知道我气性大,一准会信。”浊姬提着裙子便上了台阶,站在仓房门口,且离进门只差了一步。

可事情往往不遂人愿,在那姑娘身后,一个男童也跟了进来,穿着一身鼠毛灰的袍子,乌黑的头发,黑溜溜的圆眼睛将整个院子扫视一圈,气得腮帮子圆鼓鼓,终于在那石板上发现已经烤熟了的鼠串,掐着腰大喊:“是谁干的?!”气得连鼠须都掩不住露了出来。

连接前堂的过道,一个穿着绣竹夹棉袍子的小生用手里的尺八揭开帘子,瞥了一眼又暗自笑着退了回去。

见没人做声,社君一屁股坐在地上赌气一般不停蹬着腿连哭带闹,搅起院子地面一阵烟尘,“好啊,合起伙来欺负我!我费尽心力培养出来的鼠子鼠孙,现下被你们拿来烧烤,是哪个挨千刀的,待我找到,定要杀了报仇!”

少白蹲在树枝上打了个喷嚏,这一喷嚏从鸟打成了人,一个滚翻落到地上来,手指搓了搓鼻子,一旁的社君正巧瞧见了她,看不见则罢了,既然看见了,想杀人的眼神是如何也藏不住了。

小小的个子,连说话也是奶声奶气,一个大跳站起身,手指不停点指着少白,“定是你这死鸟干的!”

总不可能是浊姬,唯余下少白一脸心虚的表情最是可疑。

社君悲愤交加瞪着浊姬,“你们一个个杀鼠包庇,都跟我过不去是吧?!看我不杀了这个死鸟报仇!”

社君一句说罢,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手拢出一大团荧光,紧接着荧光化作一口铜钟,大到能装下好几个人,比院子里的井口还要粗,咣当一声落在院子里,手里也多出一柄比他胳膊还粗的鱼形钟杵。

刹那间地动山摇,立在地上的人震得脑袋生疼,后院的石磨、石桌都被掀飞,房檐上的瓦片稀里哗啦落下摔了个粉碎,便是搭起来的简易木棚子也断了脚。

少白吓得咽了咽口水,身子被什么缠绕起来,紧接着一甩,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落在浊姬身后,这才看清是浊姬唤作玉京的骨鞭。

少白还以为她恨不得赶紧把自己送给社君,要杀要剐随他便,看来是自己将浊姬想象的太过心狠了。

白毛怪紧握蛾眉,铜钟落地时一阵风撩起他的长发,院子里的合欢树被震断几根树枝,剩下的枝干哗啦啦响个不停,落了一脑袋的叶子,他不是个好脾气的,朝着少白摇了摇头,转回身狭着一双眼盯着社君。

能用这般庞大的东西做武器,必然不会太弱,只是那副皮囊太会撒谎。

白毛怪挪步走到社君面前,满脸的表情好像在说是自己杀了他的老鼠,现在要老鼠是带不走了,但要是非要较这个真儿,还可以端走。

少白一脸着急,断不能让别人替自己背这个黑锅,大声嚷着:“那老鼠是我烤的,跟白毛怪没关系!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要命……你就拿去!”她一抬脚挺身而出。

可说完又有些犹豫了,社君面上憎恨不减,瞧着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才解气,虽想着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可还是免不了对自己狠不下心来。

故此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颤抖,补上一句:“你要是不稀罕我这条贱命那更好些……”说完赶紧缩回浊姬身后,她大抵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能同浊姬站在一起。

“你闭嘴!再说话抽死你!”浊姬厉声怒斥。

明眼人都能明白其中道理,社君杀少白跟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倒不若让白毛怪顶了去。

浊姬的眸子在黄昏下散着绿莹莹的光,很是渗人,一把将少白护在身后,“社君最好还是给我留三分薄面,她是九离那老东西叫我留下的,上了黑簿的,这人你说什么也杀不得,否则我不好交代。”

“杀不得?!”沉重的钟杵立在地上,社君掐腰质问道。

“杀不得。”浊姬又认认真真的重复了一遍,一是不想在这里跟社君起冲突,论修为未必能占多少便宜,但更重要的,少白既已然在半更雪落了脚,断然不能在自己手底下眼睁睁瞧着送了命,否则就是在打自己的脸,她绝不容许。

“那另一个呢?”社君拎起钟杵指着白毛怪。

“你可以试试,反正九离告诉我,连我也未必杀得了他。”浊姬无奈回答。

“那就是也不行咯?这也杀不得,那也杀不得,干脆出家去算了。”社君愣了一下,在心里权衡许久,发现自己只能发发牢骚,“不开荤,这日子还让我怎么过?!”

社君一挥手,那口巨大的铜钟如烟云般消散,实体变成影子,再一眨眼就不见了,连手里那柄钟杵也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一招没过,院子竟已然一片狼藉,多数都是被那口钟落地时震碎的,至于社君本人,自打认定了今个儿见不着血,便垂头丧气撇嘴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里也没了希望。

浊姬指着社君陪笑似的对少白说,“三行川的东家,社君,做给人跑腿送信的生意,不管送到哪,三日之内必定能到,故名三行川,以后见了行路急匆匆的老鼠,千万别难为。”

少白只是迟疑了片刻,浊姬就直接攮了她一杵子。

“知道了。”少白立马一脸乖巧点了点头,“说来……”她总觉着自己忘了些什么,歪着头回忆着之前抓的那只老鼠。

“等一下!不太对……”才平复心情的社君看见少白那一脸亏心模样心生怀疑,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瞄准少白所在直冲冲行去,吓得少白连忙围着院子跑,两人就此你追我赶

社君火急火燎,竖眉怒言,“我信呢?!你把我信弄哪儿去了?!死鸟妖!我让老鼠送的信呢?!”

少白一边儿大步逃命,一边儿回忆着,还不时望了望身后腿虽短但行步飞快的社君。

那老鼠好像确实是背着一个小细竹节来着……

“啊!”少白停下脚步眼前一亮,拍了下大腿,“我想起来了,它身上是有个竹节儿,我不晓得那是装信的,正巧院子里的柴点不着,我就拿来烧火了,现在嘛……”不好意思笑了笑。

那信已然被烧成一堆灰,方才那口钟落地,现在是连灰也被吹走,连个灰渣也不剩。

的确是自己的错,尽管事先也确实不知情,谁能想到满街跑的老鼠还能送信,顶大天了就是偷偷谷子罢了,少白自觉不占理,猫着腰两手抱拳不停的行礼告饶,“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下次绝不抓您的鼠子鼠孙了……社君大人……”

“我要杀了你!你给我等着!你个死鸟!给我死……”

社君像是一尾上了岸的鲤鱼,被浊姬搂着腰拖到了前堂去,他面上凶狠万分,嘴里叽里咕噜骂个不停。

到了大堂中央,浊姬才终于放开了他。

社君咬牙切齿,“不杀她难消我心头之恨。”

方才传话的小姑娘躲在柱子后面,头上蒙着大堂的纱帘瑟瑟发抖,一言不发瞧着对面几个人的一举一动,害怕极了。

浊姬极厌恶这等麻烦事,而今已是她耐心的极限,故此换了副嘴脸,脸上好似写着很抱歉,但那又怎样,“这俩人现在起是我半更雪的了,肃辛不杀自己人,你也消消气,你养那耗子一窝窝的生,别说少两只,就是少个两三百只不算大事儿,就当卖我个人情。”

这句话倒是没说错,这两人初相识时,社君在自家辈分还不算大,两人都是百来年的小妖,而今他已接管鼠族,好在是一心只想修行,否则肃辛怕是要闹鼠灾了。

“我那可是精心培育的奇鼠!”社君指着后院,凶犯还留在那里。

“少来,就你?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身上究竟长了几根毛这么些年我也该扒拉清楚了,走走走,赶紧走。”浊姬摆手作势要轰人走。

“好你个大长虫花言巧语糊弄我,他们?替你半更雪做事?别逗了,你瞧那死鸟能做什么?!我不信你看得上她。”社君说这话时很是轻蔑。

“那个小妖不行,可那个白毛怪可是对她唯命是从,你也别管那么多,带着你的鼠子鼠孙回去吧,入土为安,入土为安……”浊姬懒得跟他较真儿,竟将两串烤熟的老鼠也顺手带了出来,暗自嗅了嗅,闻着味道确实不错。

但如今满心都是赶紧打发社君回去,一会儿半更雪就要上客,别再耽误自家生意,她可不希望门口多个人哭丧。

社君接过她手上的两串烤老鼠,先是泪眼盈盈,而后放声大哭起来,捧着自己的鼠子鼠孙,还不忘补充一句:“别忘了你欠我一个人情。”说不记恨少白是假,他本就是个小心眼,若是寻常的妖,恐怕早已死了百八十遍,但若要说为浊姬办事,也只好先记账上。

浊姬点了点头,不耐烦道了一句:“知道了,啰嗦。”

“记得叫她出门小心点!”如此恶狠狠警告一番,才肯迈步出半更雪的大门,只是这般语气与盈盈泪眼很是不搭调,唯留下一个看似弱小而落寞的身影,拭着泪愈行愈远。

半更雪也拖到了上客的时间,日头西斜,终没入大地,最后一丝霞辉被夜色彻底从天上抹去,大堂里灯火通明,方才那个胆怯的八字眉小姑娘见社君走了,才长吁一口气缓缓从柱子后面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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