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鹿上苑之事以后,天门受命加强了对那些台面上下实权风云人物的监控。
晏淮殷便很少有时间回到肃宁王府。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陷在公廨的事务中,连肃宁王从蓝田大营归来都没有时间回家一探。
巧的是,这日正是冬至,按照肃宁王府的规矩,此日是要阖府共庆的,谁也不得缺席。为此几日前,远在外乡的至亲们都陆陆续续赶回长安。
然现在的晏淮殷却被公务所缠,无暇脱身,又想到与四象府主事今日还有要事商谈,但今日又左右躲不过要返家一趟,只能提前派人叫来四象府的主事紧急议事。
听竹领了晏淮殷的令,立即去各主事处去请人。
刚前脚迈出门,迎头就碰到了右卫副督青龙星主柳兰若,便礼数周全的请了她先进去,自己还有几位要去通知。
柳兰若示意她请便,便示意随她来的人等在外边,自己一人进了屋里。
晏淮殷见她自进门来眉头就没有打开过,那一脑门儿的官司,真是愁煞人。再一看身上的衣衫,足是穿了数日,皱皱巴巴全然没有一点往日潇洒的模样。
晏淮殷已经坐在首席,招呼了她入座。
这二人除了公务上的事情还算是有个上下之分。其他时间俨然还是儿时那般
何况此时其他人还没有到齐,两人自不必装上。柳兰若顺手拿过晏淮殷手中刚刚端起的茶盏。晏淮殷好像是习惯了柳兰若这样的举动,只是笑了笑。只等着她将一盏茶饮尽。
道:“夜巡司的人说你这半旬以来都是昼伏夜出的,怎地手中的事儿还需要你颠倒黑白不成?”
柳兰若放下手中的茶盏,走到晏淮殷身后的琉璃镜前,看着镜中疲惫得有些陌生的人脸,缓缓道:“月前西域传来消息苏广明离开了金甲城,五日前他已经秘密潜入京畿之地。”
晏淮殷听到这个消息只是:“这个消息你已经上报过了。”此后便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注视着刚刚被加满水的茶盏,茶叶轻柔的漂浮在水面上,不肯沉下去。道:“你看这像不像那位安西节度使大人,本来待在水底好好的,也不知怎么想的,非要冒头。”
柳兰若离了镜前,在晏淮殷的左侧落座,看了一眼那茶盏,道:“不知死之将近罢了。”
又转过脸瞧着一早给她预备的茶水嫌弃道:“六安瓜片用这么热的水,真是暴殄天物。小鬼们越来越会偷奸耍滑了。完了找羽茶司的人来给他们教上些本领。”大小姐嘴里表达着不满,手上还是端起了那盏茶,呷了一口。便放下了。
晏淮殷淡淡道:“吃过他的亏,你才如此上心。但是也要有度,万不可再次打草惊蛇。这个老狐狸在我们与漠北之间来回摇摆,左右通吃。道行是深了些的。”
柳兰若一想到曾因此人受罚,眉头皱得更紧了:“可恨不能杀了老贼,一解我心头之恨。”
晏淮殷闻言,道:“玉门受挫,咱们该得了教训。这些旧僚之中,你的能力连师父都是认可的。我想你能冷静的处置苏广明的事。泄愤的话除了我不要与他人再说,堂堂天门亲军右卫副都督气量不至如此。”
柳兰若平复了一下,道:“放长线。我不会冲动。但是你要答应我。如果有一日天门再次接到绞杀苏老贼的上令,必须派我去。”
“什么叫让你去。”声音轻柔,但是语气中尽显不满,是朱雀星主凤元贞。
一身火焰纹官服,衬得凤元贞更是明艳。她是这样的喜好,同她本人一样。
凤元贞进得门来,径直往柳兰若的方向而去,待二人上前挨着她坐下二人面面相觑,凤元贞道:“你怎么像个游魂。”
柳兰若没好气,道:“公主如此揶揄人可不对。”又上下打量着凤元贞。
“昆山玉做的步摇戴起来,果然让人都熠熠生辉了。看来最近过得不错。”
说道这儿,晏淮殷也是早看出来了,凤元贞满面春风的样子,定然很是如意。
“说说”。晏淮殷对凤元贞说道。
“我身边的女官去别处了,以后咱再也不用受气。什么女官什么长史我一个都不用见。”
凤元贞一时神气的了不得。话毕玄武星主沈流忱与白虎星南星竹都已经到了。
这二人也是公差在外,近日才回到长安。
此二人平日里在外人看来,一个和煦如春风,一个清冷似东山明月。谁也想不到这样的人锦衣夜行之时的血腥杀伐如同猛兽出笼一般。可是只如此相容这二人是不妥的,所有的天门亲军,从上至下,从晏淮殷到地下的无名小卒,不也是那样嘛。
这时主要人员算是到齐了,原本伺候在堂内的侍从们由领头的带着有序的退了出去,最后一个人出门之后,细心的关好了门。听竹站在门外吩咐道:“各位退了吧,已经有人替各位守着了。”屋内刚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还算平静。可进行到后边几乎可算是吵上了。原本打算一个时辰的碰头,最后硬生生的多了半个时辰大家才散去。
众人离开听竹,算着时辰是不能再拖了,便拿了晏淮殷平日里总是穿着的那件玄色云纹紫狐披袄,准备给她加上。晏淮殷瞥见她手中的衣裳,若有所思道:“去取那件,芰荷色的换来,穿这件回去母亲又得说我死气沉沉了。”
听竹得到提醒立刻回去换另一件,心中自责,怎么自己老是这般粗枝大叶。
晏淮殷回到肃宁王府已经过了晌午。
说来也怪肃宁王府的各位贵人们,就硬是没有一位在冬日有午间休憩的习惯,这会儿大家都聚在松鹤院里,同老祖母说说笑笑的。连平日寡言少语晏淮漪都变的有生气了不少。一向病恹恹的样子都精神了。见晏淮殷从外间进来。众人都满脸笑意。
凤惟岚怜爱道:“快来。”
晏淮殷快步上前给祖母行礼,又给父亲、母亲问安。再接连见过家中的长辈们。最后坐在了祖母的榻上。平成大长公主慈爱的搂着她最爱的孙辈道:“这些日子你身边的小孩儿往我这儿送了许多物件儿,我倒是很喜欢,就是不见你来,这欢喜便少了几分。”
晏淮殷靠着祖母的温暖的怀抱,道:“官衙的事多,裹得您孙儿寸步难行,孙儿心里挂念您,又念着公务,一时也是左右为难,便只能派人寻些有趣的物件来孝敬您。”
平成大长公主闻言一时感动,眼圈都要红了。坐在旁边的肃宁王看不下去了:“母亲你信这没良心的小猢狲的话。”
众人都因为肃宁王的话笑了起来,一时间整个屋里温暖如春。肃宁王疼爱长女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也正是因为如此,每当家中有如此宴会,晏家三兄弟最希望的就是长姐一定要在。要知道少家主在的时候肃宁王可就看不到他们三个。这对他们来说无比重要。
晏家原本有兄弟姐妹六人,长女长子与行六的幼子皆是翎凰长公主所出。三郎是侧室齐夫人所生。行五的晏淮漪是侧室柏夫人所生,而她原本还有位孪生的姐姐可惜出生不久便夭折了。
晏家的孩子在长安各大世家中是不太一样的。世人皆知家大业大必然多有争端,晏家自是难免也带着世家大族的旧制,如嫡庶之分不能不遵守祖宗规矩,但是私下里晏家兄弟姐妹最是和睦。这一点令肃宁王与翎凰长公主很是满意。
这不,大家都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只有晏淮漪时不时说上一句。凤惟岚道:“小五,去和长姐一处。”
晏淮漪心中高兴,谢了嫡母。同晏淮殷往外间而去。
晏淮殷牵着晏淮漪的手腕,只觉得冬日以来这病恹恹的妹妹更是消瘦了:“玉华府的医官不是说你只是体弱,并无其它重症吗?怎地看着你还不如秋天那会儿。”
晏淮漪轻咳了两声:“姐姐何苦还担心我这身体,这些年不都是一个样子,冬天总是比其它季节看起来孱弱些罢了。”
“长姐……”晏淮漪欲言又止到。
“我一直在等你找我。”晏淮殷说话间又示意身旁的婢女给晏淮漪加上衣裳。
之后婢女们见主人家要说话,都自觉的退了出去,并关上了房门。室内二人围炉而坐,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飞鸟掠过树枝的声音。室内墙角的花几上腊梅花开得正好,在万籁俱寂的冬日,别添一番生机。面对面坐着的人眼里只看之见晏淮漪血色欠佳的面庞。
只听她怯怯道:“您还是将‘听雨眠’赐给三娘子了是吗?”
晏淮殷闻言,眼神凌厉:“这已经是很轻的惩罚了”
晏淮漪终究心存愧疚,玉门之事因她而急转直下。可事后她一直躲在苏宁王府的深宅大院中,当起了自己的闺阁贵女,对往事三缄其口。然而有些事多是躲不过的。她不是不知道晏淮殷的身份,她害怕,无措,只想将自己包裹起来躲在无人注视的角落。但今日不行了。
于是闷闷道:“那日我也在大青龙寺。”
“所以,你看到了。”晏淮殷神情严肃。
“长姐,在玉门三娘子为救我,错失战机,她本不该受此重罚。您能不能饶了她?”晏淮漪泪眼婆娑的看着眼前已然面若冰霜的人。
“当日,原本你已经接到了延迟返回长安的信件,又为何不遵呢?”晏淮殷反问。
晏淮漪一时哑口无言,之后才道:“我庶母生辰在即,本想着按原计划一定能在长安为她庆贺,所以就……我实在没有想到会在玉门遇到沙暴。就是那么巧,我们遇到了三娘子一行。可我真的不知道她带着那么重要的任务。”
晏淮殷突然出声打断:“够了,你想的事情太多,可害了别人。我护短但也要讲理。”
又言:“我无权不降罪于她,你若真的愧疚,就严于律己,家主之令从来都不是随便发出来的,”晏淮殷接着训斥道。
其实在任务失败后,晏淮殷第一时间就收到消息。可这又能怎么样,不管是因为谁,任务失败就是失败了,天门从上到下都要担责。她的不必细说,能留下柳兰若的命,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奢望其它。
“长姐,此前我只听过‘听雨眠’的厉害,直到那日我见到三娘子毒发才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晏淮漪的手指因为害怕而轻微的颤抖。
“所以,现在这幅样子是真的害怕还是愧疚?”
晏淮漪诚实道:“我再也不会任性。”
“这算好的了,罚够了自会给她解药。但是人死了就永远不会再回来。可你也不应该庆幸,玉门截杀失败,后果惨重。你的过失不是凭空消失,而是落在了其他人身上。
小五,如今你已经不是无知小儿,错误不能一犯再犯,这一次我能救你,下一次呢?要搭上肃宁王府,还是晏氏一族。”
话到此处晏淮漪已是一身冷汗。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更是不能看了。
晏淮殷原本不打算轻易放过她,可看着这妹妹病的恍恍惚惚的样子,终归有些于心不忍。让人送了她回去。
待其他人离开后,晏淮殷起身回到内室,与众人一道说话,直到日落后才回到幽篁院。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了,屋内的摆设倒是一如既往,再仔细看看还添了些新物件。榻上的锦被是新换的,是她喜欢的碧荷色。案几上的香炉里燃着傲霜寒,一切是那么熟悉。
可往里走了几步,温暖屋子里隐隐感觉到有丝丝寒风侵入其中,晏淮殷叹着气心想心想又是哪一个粗心的丫头忘记将窗子关严实。正要上前将那一扇窗户关上,一个人影翻窗而入,于此同时,晏淮殷腰间的扶光剑已经抵住那人的咽喉。
“你可小心,我这是血肉之躯,可受不了你这饮血的兵刃。”是海云深。
晏淮殷看着眼前的“熟人”,收了兵刃,道:“我府中大门还在吧?世子怎么还学起了梁上君子,翻窗入室!”
“胡说,我来拜访督主的,怎好这么说客人呢。。”还是那般死皮赖脸的样子,和早年没有一点变化。
“别铺垫了,你这成套说辞,没有一句有价值的。”
晏淮殷知道海云深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他那副做给外人看的样子,她是一点都不会信的。
海云深正经道:“广宁王在端午时曾派人去了云西王府。”
晏淮殷道:“意在拉拢吗?”
海云深脱下左手的灵蛇玉环,放在晏淮殷面前,道:“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对吧?他让人带着另外一个送给我父亲。”
晏淮殷拿起面前的灵蛇玉环,仔细端详:“就是这只吗?”
海云深点头。
“我听父亲说过,云西世家的这个信物是一对,不过早先就遗失了一个。”
“所以谁也没有期待它会被再找回来。”
“看来广宁王自由深意。”晏淮殷将玉环推至海云深面前。
这事儿她可不想搅入其中。她也不清楚海云深将此事告诉她的动机。
遂不再言语。
海云深忽然笑了起来。他将玉环重新戴上手腕:“你在害怕。”语气挑衅。
可是这对晏淮殷一点都不起作用,她不是一个会被激将法降服的人,哪里会因为一两句话的刺激人的言语,就跳脚。
面带笑意道:“我只是谨慎。世子不是也很谨慎吗?不然怎么会谎话连篇的在我这儿套话。”
“就知道骗不过你,我偷偷跑来找你的。”看着海既云深挤眉弄眼的样子,晏淮殷到底是有些不耐烦了。
“这里不是官衙不方便谈事儿,世子还是早早离去的好。”
“给。”海云深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的木质锦盒,硬塞给晏淮殷。
“别说我说话不算数,这东西我可给你带来了。”说完原路返回。此时天色不算深重,院子里的侍女们竟然无人发现有人从身边经过。晏淮殷立在窗前看着,海云深小心翼翼的样子,觉得甚是滑稽。不由得笑意就扬上了眉梢。
低头一看手中还握着刚才海云深死气白咧塞给她的盒子,踱步至烛火下,细看那木盒上镌刻着类似桃花的纹样。凑近一嗅竟然散发着异香。她打开盒子,一颗青龙胆赫然出现在她眼前。一时间晏淮殷心内五味杂陈。
六岁那年晏淮殷入选天门。也是那个时候她知道她的师傅是个不长命的人,可是彼时她太年幼,并不能做什么。只是听星主们说青龙胆是这世间的圣药,她心想要是有一颗青龙胆就好了。
晏淮殷十四岁那年,时任天门督主的沈素水,因伤势缠绵身体越发病弱,而玉华府的国医圣手们却束手无策。
晏淮殷不忍心看师父被病痛折磨的不成人样,便摸黑下了终南云顶一人跑去云西王在长安城中的府邸,求助那时还不是云西世子的海云深。十四岁的孩子以为只要找到世间圣药就能救下自己的师父。她哪里知道青龙胆可遇不可求。
那日海云深告诉她,青龙胆其实就是生长在云西十万大山中的巨灵蛇之胆,可是人能找到它的机会微乎其微。后来过了些许年沈素水死了,那一年这位天门督主三十九岁,红颜薄命,任谁也没有留住。她不得已弃了她此生最后的希望,晏淮殷、柳兰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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