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永宁殿。
雪霁,云隙漏出一线月,薄如裁刀。风止,檐角铁马亦寂,唯铜漏滴答,似在数更,又似数命。
姜拂雪披雪色中单,赤足踏着紫茸毯,足底茸毛倒伏,凉而痒。案上烛火将残,灯花结穗,穗尾垂红泪。阿桃蜷在屏风外,呼吸匀长,梦里偶蹙眉,想是梦见今日贡院大火。
姜拂雪展开山河图,图上墨迹已干,三处朱圈:东宫、西厂、御玺房,如今只剩最后一圈空悬。指尖轻抚,纸面沙沙,像抚着旧疤。
忽闻窗棂“笃”三声,轻而稳。姜拂雪披上氅衣,推门,雪光扑面。谢无咎立在阶下,月华洗她一身血色,竟也淡了。
她左手提鎏金小盒,右手负后,像携着整个夜色。
“殿下,”她笑,声低而清,“臣来赴约。”
姜拂雪侧身,她翻窗而入,衣袂带雪,雪落无声。
盒置案上,打开后,一股药香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西厂密药,”她解释,“可生肌,也可蚀骨。”
姜拂雪挑眉:“如何用?”
她抬右手,掌心一道新伤,深可见骨,血已止,肉色外翻。
“贡院火梁砸的,”她轻描淡写,“怕殿下嫌丑,先上药。”
姜拂雪取药,用指尖蘸了些许,轻按她伤口。她眉尖微蹙,却笑:“殿下,疼。”
姜拂雪吹气,药香散,血止。
谢无咎忽反手,握住姜拂雪的手腕,指腹按她脉:“殿下心跳快了。”
榻上铺白狐裘,软如云。
姜拂雪坐一端,谢无咎坐于另一端,中间横一把匕首——刃薄如蝉翼,柄嵌南珠,冷光流转。
“谁先越界,”姜拂雪轻笑,“便割谁的手。”
谢无咎点头,解发,黑发散落,像一匹墨缎。
灯影摇晃,墙上并影成双。
二人躺在榻上,中间隔一掌宽,却像隔了千山万水。
呼吸声交叠,一个轻,一个重;一个急,一个缓。
姜拂雪数着谢无咎的呼吸声,数到第七下,忽闻她低语:“殿下,臣梦见你死了。”
姜拂雪侧首,她眸子亮得吓人,像两簇鬼火。
“怎么死的?”
“万箭穿心。”
姜拂雪伸手,指尖点她眉心:“梦反,死的不是我。”
她笑,笑意却冷:“如若殿下死了,那臣再杀万人,给殿下陪葬。”
更深,烛泪尽。
姜拂雪梦回太和二十六年——
紫宸殿火起,我披发跣足,被吊鸱吻下,胸口白羽箭颤。谢无咎在火外,提刀而来,刀尖滴他人血。她割断绳索,抱我,火舌舔她背,焦肉味混龙涎香。
姜拂雪惊醒,冷汗透衣。
却见谢无咎亦醒,眸子睁得极大,像要盛下整个黑夜。
“殿下,”她声音哑,“臣梦见你赐臣毒酒。”
姜拂雪伸手,抚她眼角,湿润一片。
“怎么赐的?”
“金杯,龙涎香,”她笑,泪却滚落,“臣饮了,笑着谢恩。”
姜拂雪俯身,唇贴她额角:“那我便先饮,再喂你。”
她轻颤,伸手抱我,像抱看一段随时会碎的月光。
天将亮未亮,窗纸泛青。
二人并肩坐着,中间匕首仍在,却无人再提。
“若我先死了,”她开口,“殿下便替我活下去。”
姜拂雪摇头:“若我先死,你便替我守天下。”
她沉默,良久,轻声:“那便一起活。”
二人互望着对方,鼻尖相触,呼吸交缠。
窗外,第一缕晨光透,照在匕首南珠上,珠光流转,像一滴将坠未坠的泪。
卯时,宫门钥开。
北狄犯境,圣旨下:长公主监国,锦衣卫指挥使谢无咎掌兵,即日启程。
姜拂雪披着银甲,谢无咎披着血袍,并肩立于丹陛。
雪后初晴,金瓦映日,光芒万丈。
姜拂雪抬手,替她系紧披风系带,指尖不经意擦过脖颈间。
她低笑:“殿下,臣怕痒。”
姜拂雪亦笑:“阿咎,活着回来。”
她俯身,唇贴我耳畔:“殿下在,臣不敢死。”
大军出京,旌旗猎猎。
姜拂雪立于城楼,看着谢无咎的背影渐远,雪色与血色交织,终成一点。
风过,吹落我掌心一物——
是她昨夜藏于我袖中的帕子,帕角绣并蒂莲,莲心一点血。
姜拂雪握紧,帕子薄如蝉翼,却重若千钧。
雪又落,无声覆盖来路与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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