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珠蒙尘的话说完,泠江上气氛一时沉寂。

褚公越还好些,只是怔怔出了会儿神,褚淞吟却是偏过头去小声深吸了口气,眼眶也渐渐红了。

褚公越道:“可是姑娘寄往舆扬城的信中,盖的是故人的泥章。”

他没有明说“故人”是谁,三人却心知肚明,不约而同想起了同一个人。

珠蒙尘也沉默了会儿,才说:

“那是小姐死前交给我的,她说有此印为信,便可到舆扬城寻求庇护,信中我已说明原因,少城主既然知道其中有小姐的印,也该看过内容才是。”

褚公越苦笑一声,他确实看了信的内容,只是仍然心存妄想,尤其眼前人跟记忆中的脸有六七分像,更让他以为自己猜之无误。

只是没想到奔波一场,仍是枉然。

默然半晌,褚公越才觉得失礼,他将手中的伞送到珠蒙尘身前,为她遮去大半风雪:“姑娘刚刚落水,恐身子不适,不如及早随我们进城,先换了衣裳,再说从前往后的事。”

如此最好不过,珠蒙尘一开始也是这么打算的,只是如今……

她避开褚公越递来的伞:“你们要如何表明自己身份?”

褚公越二人双双愣住:“姑娘这是何意?”

“你说你是舆扬城少城主,她是城主之女。”

珠蒙尘先后看向两人,语速减缓,“有何凭证?”

褚公越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这是在质疑自己身份。

他未开口,褚淞吟先跳了起来:“什么意思,你怀疑我们骗你不成?”

“非是怀疑二位来历,只是前车之鉴犹在,总是要保险些。”

珠蒙尘垂眸,身下竹筏仍浸在血色之中,“在下只是想活命。”

“你……”

褚淞吟刚要出声,褚公越抬起一只手止住,未加犹豫,掏出了怀里的玉令。

他将那枚玉令呈至珠蒙尘眼前:“不知它能否证实我的身份?”

珠蒙尘只淡淡觑了一眼:“令牌而已,不难仿造。”

“想仿造样式不难,要仿造材料却难于登天。”

褚公越毫不设防地将那玉令递到珠蒙尘手中,温声道,“姑娘不如摸摸?”

珠蒙尘只犹豫了一息,接过那枚玉令在掌中摩挲,触之生凉,又圆润饱满。

这样细腻的手感,确实不是随随便便可以仿制的。

珠蒙尘暗暗记下了上面的纹路,将玉令归还,歉然道:“是我唐突了。”

“无妨。”褚公越转身立至舟头,把遮挡风雪的伞交给了褚淞吟,“小妹,扶……”

他停了一下,才继续说:“未曾询问姑娘名姓。”

“珠蒙尘。”珠蒙尘淡淡吐出几个字,“明珠蒙尘的珠蒙尘。”

褚公越没想到会有人这样解释自己的名字,愣了片刻,道:“为何明珠蒙尘?”

“仙京一案,波及众多,明家一百多口人下狱,我救不了故旧恩人,救不出小姐,不配冠以明姓。”

珠蒙尘语气平淡,不像是在说自己的故事,“小姐天之骄子,是枝头飞鹤,一朝沦落泥沼,往数光彩湮灭难寻,是以明珠蒙尘。”

“……”

褚公越感觉到话题开始沉重,他担忧地看向褚淞吟,希望小妹能救一救场,却没想到后者只顾扶行珠蒙尘,全然没看到他的表情。

她皱眉道:“什么神神叨叨的,听不懂,哥,你能翻译成白话给我解释一下吗?”

……好歹也算是救场了。

褚公越摇头叹气,借此机会转移话题:“让你平时多读书,你偏爱舞刀弄棒。”

“舞刀弄棒有什么不好?要不是我在,哥你都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褚淞吟嘟囔着,又“呸”了几声:“不行,今天大年初一,说不得晦气的话。”

褚公越失笑。

珠蒙尘敛目静听兄妹二人相处,霎时记忆里那些书信所描写的冰冷文字活络起来,跟眼前的两人联系到一起。

与她脑海里所织构的倒是相差无二。

仙京大族明家的嫡女明月霁与舆扬城城主的一双子女相识于年幼,后来分别,因仙京与舆扬城相去甚远而再也没见过面。往后十数载,三人的情感寄思只凭书信,明月霁亲近的侍女因与她关系好,也常常观摩他们的来往信件。

就是不知道兄妹二人对故人的担忧关切,是否真如纸上呈现出的那样亲络。

回到城中,褚公越叫人给珠蒙尘烧水洗了个澡,褚淞吟找出自己许久不穿的衣裳,不太好意思地拿给她:“我衣服有点短,你穿着可能小了,不过我哥已经去找人给你做衣服了,你可能得等两天。”

珠蒙尘接过她的衣服,道了声谢。

褚淞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地看着她,落在珠蒙尘脸上的灼热视线令人难以忽视,后者回视:“褚姑娘还有其他事?”

“不是我啦,是我哥。”褚淞吟慌乱别开目光,情绪也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我哥他想见你。”

“他想问问当日在仙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开解衣带的动作一顿,珠蒙尘想起往事,抿唇道:“我知道了。”

其实褚淞吟不必多此一言,就算褚公越不来找她,她也是要主动去找对方的。

从仙京到舆扬城,历时整整半年,跨越了大半个盛州,珠蒙尘忍受一路上的艰辛苦楚,并不止是想给自己寻求一个庇护之所。

沐浴过后,珠蒙尘在褚淞吟的引路下进了褚公越的院子。

舆扬城的少城主温雅谦谦,品性端方,最爱艰寒花木。其住所庭中植有松柏,四季常青,亭亭如盖,缀在院偏一隅,自成一派风景。

那株小松柏旁修衬得有一座华亭,华亭正脊雕龙画虎,撑柱辅以花鸟山禽,正值大雪初停,洁白如盖,光是远远一见,便不由被其华美大气所震撼。

此时庭中石桌上摆放瓜果小茶,褚公越白衣坐落一旁等候,见到二人,起身相迎。

“小妹,明姑娘。”

“褚公子。”

珠蒙尘在亭外对他还礼,走至近处,才注意到亭口处还雕了一块石匾,上书“时宜亭”三个大字。

她走进亭中,与褚公越兄妹二人先后落座,道:“你不必称我为‘明姑娘’。”

“‘珠姑娘’与‘蒙尘姑娘’都不好听,姑娘是明家出来的人,担得起我这声。”

褚公越笑着倒了三杯茶,最先推给珠蒙尘,“这是舆扬城特有的茶,有暖身缓咳的效用,姑娘尝尝。”

珠蒙尘无意在这些没有意义的事上多费口舌,见他执意,不再坚持。

她将那杯茶端过,却没有立即喝,只缓缓问:“褚公子想问什么?”

“看来褚某与明姑娘的行事风格大有不同。”褚公越笑道,“褚某谈事之前,喜欢先联络感情。”

珠蒙尘皱眉:“初次见面,何来感情?”

“正因初次见面,才好谈感情。”褚公越轻轻吹着杯里的茶叶,浅啜一口,“若是等互知底细之后再谈感情,岂不显得虚伪?”

巧舌如簧的笑面虎。

与褚公越几次接触过后,珠蒙尘在心中下了定论。

两人你来我往地绕着口舌,反倒是一旁的褚淞吟听急了,问:“你们在说什么呀?哥,你不是说要问明姐姐的事吗?”

不等褚公越作答,她又转向珠蒙尘:“明姑娘你说,去年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明姐姐她真的死了?”

褚公越脸上的笑再挂不住:“小妹,不可胡言!”

“那外面都是这么传的,我进不去北岭关打探,你们又不肯好好说话,我不就只能这么猜了?”

她看着珠蒙尘,既希望她回答,又有点害怕听到她的答案:“明姑娘,你说吧,我承受得住。”

褚公越忧思重重地看向珠蒙尘,张口就要代褚淞吟道歉,珠蒙尘抬手拦下:“无碍,褚小姐性子直爽,令人喜爱,何况她本意非恶,这些我也本就要说,又怎好苛责?”

她深吸了口气:“小姐她——已于去年三月斩首示众,是真的死了。”

亭内一时寂然,院中忽闻风动,带得亭边矮松梭梭作响。

褚淞吟呼吸声停滞几道,褚公越捏着茶杯的手骤然落松。

往前奢望偏向的猜测被碾成齑粉,一年前那桩大案的真相终于落定。

褚淞吟不可置信地盯着落在桌面上的那两滴液体,怔怔道:“明姐姐她……”

褚公越抢过话头:“明月她真的参与了皇室储争?”

明月霁虽然明姓,但褚公越觉得“月霁”不如“明月”好听,再说他是外男,贸然直呼未出阁少女的闺名太过唐突,因此这么些年两人信件交往,都是唤她“明月”。

珠蒙尘见过他写了寄去明府的信件,并不感到陌生。

“没有。”她语速慢了下来,吐出的字却一个重似一个,“但有人希望她有。”

只这么一句,却足够了。

褚公越默然不语,褚淞吟愤愤握拳:“你的意思是有人污蔑她?”

“又或许她本来也不那么干净。”

珠蒙尘敛目,“小姐要做什么从来不跟我说,我既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自然更不知道旁人对她的指控是否‘污蔑’。”

“你什么意思?”褚淞吟愤而起身,瞪大了眼,“你到底是哪边的?”

珠蒙尘移开了眼:“我爱戴小姐,但不能因此失了公正。”

“我说你这个人!”

褚淞吟正要说什么,珠蒙尘却率先反问:“褚姑娘又在为什么生气呢?”

这话题转移得过于突然,褚淞吟尚还没来得及反应,不由一愣:“什么?”

珠蒙尘道:“据我所知,褚姑娘与我家小姐仅在年幼时同住过三月,后来十余年都未曾见过一面,如今却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实在很难令人不多想。”

褚淞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弄明白她的话,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你觉得我在假装?”

“我没这么说。”珠蒙尘摇头,却看不出半分歉意。

褚淞吟感觉自己的真心受到侮辱,正要辩驳,褚公越抬手将她压着坐下:“明姑娘,莫太超过。”

与先前的温润尔雅不同,褚公越说这话时声音压低,含满了警示意味。

珠蒙尘顿住,而后露出一个无辜的笑:“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这一派天真无邪,倒真好似方才只是无心之言。

褚公越眸光微敛,忽而慢声道:“说起来,好像还未讨教姑娘来历?”

珠蒙尘眼前鸦羽轻轻一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褚淞吟便像抓到她把柄一般笑出了声:

“是啊,你还好意思质问我!”

她有些得意地扬起眉梢,半身站起,一只小臂横抵在桌上,凑近了珠蒙尘,“说了这老半天,还没摸清楚你是人是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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