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算是舆扬城里的大户,往上数到百年前,舆扬城建城之始,更那之前,段氏就已经在这里扎根了。
与后来南方战乱引起数十万流民流离失所导致北迁、不得不在北方寒苦之地安家营生的城民不同,段氏一族自祖上就在舆扬城里生活,祖祖辈辈积累下的财富之阔余,足以让段氏跻身城中三大家族。
到了十五年前,段芝蓉的父亲段暄初继家主之位,让段氏的威望发展到了最大。
他为人大度,广交朋好,常在城中布恩行善,冬日更广开粮仓施粥贫户……是以他为段家家主五年,段氏在城中威信甚高,凡所段暄出行,无不人沸拥至。
甚至一度有拥他为城主的呼声鹊起,让段暄的风头盖过了刚上任的舆扬城城主,褚怀序。
只是他的拥趸者虽多,此行到底不合城制。再加上段暄本人对权势之流并不感兴趣,为表忠心,他甚至曾赠当时初初继位的褚怀序万金为礼,为他在舆扬城开威奠基。
若不出意外,段暄本该继续在舆扬城恣意潇洒下去,虽未有城主之名,却有远甚于城主的威望,以他脾性能耐,可在城中大展一番身手。
但——就在十年之前,城中突然大行瘟疫,段暄与夫人出关寻找能遏制瘟疫蔓延的草药时,自山崖跌落,尸骨无存。
而当时驾车之人,刚好是段暄的亲生兄长,段芝蓉亲伯,段家如今的家主,段暇。
他一人从关外回来,带着段暄及其夫人残缺的尸体,以“弟与弟妹只有一女,难堪大任”为由,将段家家主之位从段暄一脉手中抢了过来。
自此,段芝蓉父母双亡,家宅被占,无可归处。
暖屋里,珠蒙尘听褚公越阐明段家往事,下意识看了眼身侧的段芝蓉,后者自始至终不为所动,垂头不语。
气息却愈渐短促,眼中分明有了晶莹之状。
珠蒙尘从怀中摸出一方锦帕送到她手上,自自在收回了目光:“方才所说,便是段姑娘嘴里的‘冤情’?”
段芝蓉强抑住话音里的哽咽,恨恨咬牙:“段暇枉为人伯,害我父母,占我家产,却未有恶报,天理不容!”
珠蒙尘定定望着褚公越,后者无奈揉眉,道:“段姑娘,你说的都没有证据。”
“怎么没有证据?”段芝蓉想起前事,低吼道,“明明当日他自己就认罪了,这怎么算不得证据?”
“段姑娘。”
相比于段芝蓉的疾言厉色,褚公越的声音平和,像拂人心肺的煦风,“当日是当日,现在他不承认,谁能证明他说过那样的话?”
“若我能找到人证呢?”
虽早预想到他会答与从前如出一辙的话,段芝蓉仍不免急红了眼,“若我能找到人证,你就帮我抓了段暇么?”
褚公越沉默良久,未有说话。
段芝蓉却似乎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们蛇鼠一窝,狼狈为奸,段暇上位之后不知道给了褚怀序多少好处,你们怎么可能会做这种对自己不利的事!”
“欸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蹬鼻子上脸。”
一直隐而未发的褚淞吟见她侮辱自己的兄长,终于没忍住出声,“你骂段暇就骂段暇,我哥都不反驳你了,你骂他做什么?”
“小妹。”褚公越冲她摇头,又转向段芝蓉,温声道,“我知段姑娘心中凄苦,只是此事并无物证,难断对错,若是姑娘需要其他襄助,哪怕刀山火海,褚某也在所不辞。”
“……”
段芝蓉眸中怒火暗暗攒动,似就要发作,褚淞吟立马挡在褚公越前头,呵道:“这是在城主府,你想干什么?”
“城主府?”
段芝蓉嗤笑一身,已然站起,“不能为百姓申冤,也担得起‘城主府’这三个字?”
褚淞吟一噎,褚公越也沉默下来。段芝蓉不欲与他们多言,起身就要离开,一动,却发觉自己手腕不知何时被珠蒙尘握住了。
身形单薄纤弱的女子低咳了一声,虽拉着她,却未转身,也不跟她对视,仍只是看着褚家兄妹二人。
“我大概听明白了。”
她的视线越过挡在前面的褚淞吟,落在了褚公越身上,“这位段姑娘的伯父害死了她的双亲,她想要求个公道,是吗?”
“是又怎样?”
自从听珠蒙尘说了明月霁坏话,褚淞吟对她感官就不太好,“怎么,你要插手城主府的事?”
“城主府的事?”珠蒙尘并不被她的挑衅激怒,闻言微笑着看向段芝蓉,“段姑娘,看来你的事有着落了。”
“你!”
褚淞吟自觉说错,跺了跺脚,不肯说话了。
褚公越又代褚淞吟道了一歉,道:“明姑娘也不必挖苦,若是能帮,以我之能必然全力相帮。只是段姑娘家的案子确实难断,我虽有心,我是爱莫能助。”
珠蒙尘问:“若我没猜错,段姑娘应该不是头一回来击登闻鼓了吧?”
方才在外见到段芝蓉击鼓时,褚公越脸上并未现出惊讶神色,仿佛早知道今日来击鼓的人是她一般。
果不其然,这个念头刚起,便见褚公越点头:“如何?”
珠蒙尘低头思索:“方才段姑娘说段氏如今的家主曾承认过是他害死段姑娘双亲,这是怎么回事?”
褚公越思忖道:“据说十年前段暄与其夫人外出寻药,段暇自告奋勇为二人驾马,只是他御术不佳,导致马车意外坠崖,段暇因在车外及时闪躲逃过一劫——因事发突然,他害怕担责,本想逃跑,却被从关外回来的商队撞破,这才不得不带着二人的尸身回城。”
“听闻他刚回来的时候也自觉对不住段姑娘过,只是后来……如今种种,大概是人心不足。”
珠蒙尘颔首:“也就是说,段暇所行之事在城中人尽皆知?”
“却从未有过实证。”猜到她想说什么,褚公越语速快了不少,“经历那场坠崖事件的三个人去了两个,从始至终,除了段暇自己承认过的那一次,没有证据能证明是他害了段姑娘双亲。”
“那人证呢?”珠蒙尘问,“当时的商队之中,没有人证吗?”
“那些人证只能证明段姑娘双亲是与他在一起时出事的,却不能人证明是他害的。”
褚公越娓娓道,“再者,若是只要人证多便可将人定罪,是否只要段暇令府中下人指认段姑娘,便能定下段姑娘杀人之罪?”
他言辞有据,进退得体,若是要再问,就显得珠蒙尘咄咄逼人了。
珠蒙尘换了个问题:“那段姑娘的家产呢,为何又放任段暇抢去?”
这回褚公越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先顿了一顿,才为难开口:“那毕竟是段氏自己的事。”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他贵为舆扬城少城主,也没资格插手同为三大家族的段氏内部的事。
对于这个回答,珠蒙尘并未显出多少意外。
“我明白了。”她笑了一下,其中并未带有嘲意,但就是让人觉得意味深长。
珠蒙尘对段芝蓉说:“既然如此,段姑娘,走吧。”
褚公越一愣:“明姑娘要去何处?”
“去寻庇护之所。”珠蒙尘道,
“珠某远赴千里,不过是信了小姐的话,以为城主府是个可安身之处。可若城主府连自己的城民都难以相护——”
说到这,她顿了一下,余下的话也不必出口,只听她语气,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褚淞吟最受不得激,当即跳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珠蒙尘这回没再笑,面无表情道:“褚姑娘何如理解,便是如何意思。”
说着,她抬起脚,竟是真的要走。
褚淞吟觉得她侮辱了城主府,愤愤不平,正要发难,还未动作,褚公越却先站了起来。
“明姑娘。”
他的声线温雅平和,乍一听毫无波澜,甚至显得有点令人乏味,却仿佛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就算你携段姑娘离去,以你之能,也帮不了她什么。”
珠蒙尘眼中嘲意更甚:“谁说珠某要帮段姑娘了?”
“……”
要劝说的话就这么生生断在嘴里,褚公越废了一会儿时间重新组织语言,才问:“那明姑娘要做什么?”
“在下只是想去看看,”
珠蒙尘一边说着,一边已往外走,身旁段芝蓉虽不明所以,明明珠蒙尘已松开拉她的手,但不知为何,她就是跟着珠蒙尘走了出去。
外头风雪未停,冰人刺骨,唯有耳边珠蒙尘道声音清旷空灵:
“看看这座遗世独立于盛州之外的舆扬城若离了滔天权势,该是怎样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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