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师保与伴读人选的尘埃落定,如同在波澜起伏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分量十足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缓缓扩散至后宫与前朝的每一个角落。德妃与淑妃母家的失意几乎是写在明面上的,接连几日,两宫的气氛都显得有些沉郁,连带着底下行走的宫人都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小心翼翼。
反观凤仪宫,却是一派如常的井然有序。苏蔓并未因秋狩上一番言论得到太后、皇帝肯定而有丝毫骄矜之色,依旧每日处理宫务,召见女官,过问文书改革的细节落实。她深知,那片刻的认可如同镜花水月,若没有实实在在的根基和持续的价值体现,轻易便会消散。
她选择的“立身正道”,不仅仅是姿态,更需要能力的支撑。
内务府钱总管自上次被敲打之后,果然收敛了许多,重新呈报的皇子所文房用品预算,价格回归合理,甚至还附上了三家皇商的比价单,做得滴水不漏。苏蔓并未深究,准了预算,却也在心里给钱总管乃至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记下了一笔。此事虽小,却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宫中利益盘根错节,想要真正稳住局面,仅靠皇后名分和偶尔的立威是远远不够的。
她必须拥有更灵敏的耳目,更畅通的信息渠道,以及,更实际的权柄。
文书传递网络的初步成功,给了她启发。这套系统目前主要服务于宫务效率提升,但其架构和覆盖范围,本身就是一个潜在的信息网络。张女官定期送来的“非机密事务摘要”,便是其价值的初步体现。苏蔓决定,要进一步深化和规范这种信息的收集与整理。
她召来张女官,屏退左右,郑重吩咐:“日后这摘要之事,需得更细致些。不必局限于大皇子相关,六尚二十四司、内务府各司、乃至与宫中用度关联紧密的少数前朝衙署(如光禄寺、织造局等),其日常重要文书往来、人员调动、物用增减,凡可能影响后宫稳定或反映某些动向的,皆可择其要点记录。但要切记,范围仍限于非机密寻常事务,记录需客观简练,不得掺杂个人臆测。”
张女官是宫里的老人,深知此举意义非凡,也明白其中的风险。她肃容道:“娘娘放心,奴婢知晓轻重。定会挑选可靠又嘴严的人经手,记录内容也必再三核对,确保无误无漏,更不会外传一字。”
苏蔓点头:“你办事,我自是放心。此事不急,缓缓图之,稳妥为上。”她需要的不是一时的情报,而是一个稳定、可靠、能长期提供宏观视野的信息基础。
处理完这件事,苏蔓又将目光投向了另一项关乎根本的事务——人事。
她入主中宫已有一段时日,对后宫各级女官、内监的情况有了大致了解。六尚二十四司的主官,多是积年的老人,背后关系复杂,虽表面恭敬,但真正能让她如臂指使的并不多。文书改革能推行下去,很大程度上是借了皇帝支持和大势所趋的东风,加之改革本身对大多数中下层宫人有利,减少了推诿和奔波。但若想进一步深化管理,触及更深层的利益,仅靠这些是不够的。
她需要培养、提拔一些真正能干、且对她有一定忠诚度的人。
这个机会,悄然出现在尚服局。
尚服局负责宫闱服饰、珠宝佩饰等事宜,油水丰厚,历来是各方势力争夺之地。现任尚服是一位姓郑的女官,资历颇深,与德妃娘家有些拐弯抹角的关联,平日行事也算谨慎,但近日却因一批新贡蜀锦的分配问题,惹出了些不大不小的风波。
按旧例,新到的上等锦缎,皇后、太后处自然是最先、最多供应,其后便是得宠的妃嫔。此次蜀锦数量不多,品质极佳,郑尚服在分配时,明显偏袒了德妃宫中,给淑妃及几位低位妃嫔的份额不仅少,成色也稍次。淑妃那边虽未明着闹起来,但不满之意已然透过各种渠道传了出来。
此事若在以往,苏蔓或许会召来郑尚服申饬几句,重新分配了事。但此刻,她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这不仅是妃嫔间的争风吃醋,更是尚服局内部管理不公、规矩执行不严的体现,也反映了郑尚服其人的立场和能力局限。
她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先让锦心私下打听了一番郑尚服平日的行事作风,以及尚服局几位司级女官的情况。反馈回来的信息显示,郑尚服确实有些倚老卖老,用人喜用“自己人”,对下颇为严苛,而几位司级女官中,负责具体库房管理和裁制安排的司衣司司正周女官,为人还算公允,业务娴熟,只是不善钻营,一直被郑尚服压着一头。
苏蔓心中有了计较。
这日,她循例召见六尚女官听取汇报。轮到郑尚服时,苏蔓并未提及蜀锦之事,只如常问了些日常事务。待郑尚服汇报完毕,准备告退时,苏蔓才似不经意般开口:“郑尚服掌管尚服局多年,辛苦了。本宫听闻近日有一批蜀锦入库,不知分配可都妥当了?”
郑尚服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强自镇定:“回娘娘,都已按例分配至各宫,账目清晰,并无差错。”
“哦?按例?”苏蔓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平淡,“却不知,淑妃宫中所获份额与往次相比,是增是减?其锦缎花色质地,与德妃宫中相比,又是如何?”
郑尚服额上见汗,支吾道:“这……淑妃娘娘此次所得份额与去岁相当,只是……只是此次蜀锦花色各异,各有千秋,淑妃娘娘所得花纹更为清雅……”
“清雅?”苏蔓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目光扫过郑尚服,“本宫怎么听说,淑妃所得那匹,不仅颜色暗沉,织锦密度也稍逊一筹?郑尚服,这‘按例分配’,莫非还分三六九等?或是你觉得,本宫与太后、陛下之下,妃嫔用度便可随意轻重?”
这话已是极重。郑尚服噗通跪倒在地:“娘娘明鉴!奴才不敢!定是……定是下面的人办事糊涂,弄混了!奴才回去定严加查办!”
“下面的人糊涂?”苏蔓声音微冷,“你身为尚服,统管全局,分配不公,御下不严,一句‘下面的人糊涂’便可推卸责任吗?若各司主官都如你这般,这后宫规矩,还要不要了?”
她不再看跪地发抖的郑尚服,转而看向侍立一旁的张女官:“传本宫旨意,尚服郑氏,年高体弱,御下不力,致使宫份分配有失公允,即日起,卸去尚服之职,迁往安乐堂荣养。”
安乐堂是安置年老或犯错宫人的地方,名为荣养,实同贬斥。
郑尚服面如死灰,瘫软在地,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了。
苏蔓目光扫过殿中其他几位尚官,见她们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这才缓缓道:“尚服局不可一日无主。司衣司司正周氏,办事勤勉,熟知典制,擢升为尚服,即日接掌尚服局事宜。”
周女官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擢升,愣了片刻,才赶紧出列跪谢:“奴婢叩谢娘娘恩典!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娘娘信任!”
“起来吧。”苏蔓语气缓和了些,“望你记住今日之事,日后掌管尚服局,当以公允为先,严守宫规,若再有不公之事,本宫唯你是问。”
“奴婢谨记娘娘教诲!”
一场尚服局的风波,就此平息。苏蔓此举,一石三鸟:其一,严惩了行事不公的郑尚服,整顿了尚服局的风气,树立了宫规的威严;其二,提拔了相对公允能干的周女官,在关键位置安插了更合心意的人选;其三,借此敲打了六尚其他主官,让她们看清皇后并非一味宽和,在原则问题上绝不手软。
消息传出,后宫震动。尤其是德妃,得知郑尚服被贬,脸色阴沉了许久。她损失的不只是一个尚服局的盟友,更是皇后展现出的、不容挑战的权威和精准的用人手腕。淑妃那边,虽未直接得益,但见皇后处置了偏袒德妃的郑尚服,心中那点因蜀锦分配产生的不快也消散了,反而对皇后更多了几分忌惮与……一丝难以言喻的信服。
经此一事,苏蔓明显感觉到,六尚女官前来汇报事务时,态度更加恭谨,行事也更加规矩。她推行的各项宫务改革,阻力小了许多。凤仪宫发出的指令,被执行得更加彻底。
苏蔓并未因此松懈。她知道,人事调整只是手段,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更有效地管理后宫,提升整体效率,同时也巩固自己的权力基础。她开始更系统地梳理六司二十四局的人员架构,留意那些有能力、位置却不高,或是因为不擅逢迎而被打压的宫人。
同时,她也更加注重借助文书网络和信息摘要,把握后宫运行的宏观脉络。通过张女官整理送来的信息,她能够更快地发现潜在的问题,比如某司用度突然异常增加,或某处人员频繁调动,从而提前介入,防患于未然。
这种“积微成势”的做法,效果是潜移默化的。凤仪宫对后宫的控制力,在不知不觉中增强。苏蔓不再仅仅是一个象征性的管理者,而是逐渐成为一个真正掌握后宫运行枢机的核心。
这日,她翻阅着最新一期的信息摘要,其中一条来自内务府营造司的记录引起了她的注意:应慈宁宫吩咐,修缮皇子所后殿小花园,增建一小巧演武场,并定制一批小号弓弩、木剑等物。
苏蔓看着这条记录,若有所思。大皇子启蒙在即,增建演武场,显然是践行皇帝“文武兼修”的理念。这本身并无特别。但结合之前安阳透露的信息,以及最终选定王太傅等人选的结果,她隐隐觉得,太后和皇帝对大皇子的期望,恐怕不仅仅是成为一个知书达理的亲王……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并未深想。眼下,她还有更多需要关注的事情。
窗外,初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细碎的雪籽敲打着窗棂。
苏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渐渐染上白色的青石板路。寒意透过窗缝渗入,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权力的道路,从来都是步步荆棘。她无法预知前路还有多少风浪,但至少此刻,她已不再是那个只能随波逐流的浮萍。她有了自己立身的根基,有了观察局势的眼睛,有了发号施令的权威,也有了……在这深宫寒冬中,一点点积蓄起来的力量。
她拢了拢衣袖,转身回到书案前。案上,摊开着尚宫局呈报的、关于年节各项筹备事宜的章程。
年关将至,又是一场考验。她必须确保,这个年,要过得安稳、体面,不出任何纰漏。
新的挑战,已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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