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祭天大典。
天色未明,整个紫禁城便已苏醒。宫灯在凛冽的晨风中摇曳,将雪地映照出一片朦胧的光晕。仪仗、侍卫、礼官、内监、女官……无数人影在预设的路线上沉默而迅速地移动着,如同精密器械的齿轮,在帝后车驾启程前,各就各位。
苏蔓身着繁复隆重的皇后朝服,头戴九龙四凤冠,在锦心和张女官的服侍下,最后检查了一遍妆容和佩饰。朝服沉重,压在身上,也压在心头。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吸入肺腑,让因熬夜而有些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娘娘,时辰快到了。”张女官低声提醒。
苏蔓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威仪端方、却掩不住眼底一丝疲惫的自己,转身,迈出了凤仪宫的大门。宫门外,皇后的仪驾早已备好,旌旗伞扇,在微熹的晨光与未熄的宫灯映照下,肃穆而庄严。
她登上凤辇,坐定。帘幕垂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也给了她片刻的独处空间。辇车平稳地启动,沿着清扫出来的御道,向宫外天坛方向行进。辇外,是侍卫整齐的脚步声和仪仗偶尔发出的金属摩擦声,除此之外,一片寂静,唯有北风呼啸而过。
她知道,皇帝的车驾会从乾清宫出发,与她汇合后一同前往天坛。她不禁想起太后之前的提醒,以及安阳所说的“咳嗽”和“苦药汤子”,心中那份不安隐隐扩大。她轻轻掀开帘幕一角,对随行在侧的张女官低语:“再派人去前头探探,陛下车驾情况如何,务必确保暖炉和御医随行妥当。”
“是,娘娘。”张女官领命,立刻安排心腹太监快步向前。
天坛建于京城南郊,路程不近。队伍在覆盖着积雪的官道上迤逦而行,速度并不快。苏蔓在辇中闭目养神,脑中却一遍遍过着祭祀的流程,以及她所做的各项应急安排。防寒的皮裘、暖手的炉具、预备的汤药、应对突发疾病的御医……她能想到的,都已安排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队伍速度渐缓,天坛到了。
苏蔓在女官的搀扶下步下凤辇,刺骨的寒风立刻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抬眼望去,汉白玉砌成的圜丘坛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巍然耸立,四周旌旗招展,护卫森严。百官、宗室、命妇已按品级肃立在指定区域,鸦雀无声,只有风声猎猎。
皇帝的车驾也已抵达。苏蔓看到皇帝在內侍的簇拥下走下龙辇,他同样身着繁复的祭服,面色在晨曦和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苍白,但步伐尚算稳健。他目光扫过全场,与苏蔓的视线有一瞬的交汇,微微颔首,随即在礼官的引导下,率先向祭坛走去。
苏蔓紧随其后,保持着一国之母应有的端庄仪态。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审视,有期待,或许也有德妃、淑妃等人隐含的复杂情绪。她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将所有杂念摒弃脑后。
祭祀大典按部就班地进行。燔柴、奠玉帛、进俎、初献、亚献、终献……每一个环节都庄严肃穆,伴随着礼官悠长洪亮的唱祷声。皇帝作为主祭,亲自完成主要仪式,动作规范,神情专注,似乎并未显露出太多不适。
但苏蔓站在他侧后方稍远的位置,却能敏锐地察觉到一些细微之处。皇帝在登上祭坛台阶时,步伐似乎比平时慢了一些;在念诵祭文时,声音偶尔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停顿;尤其是在进行三跪九叩大礼时,他起身的动作,略显滞涩。
她的心一点点提起。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侍立在祭坛下方不远处的太医院院判,见他也是眉头微蹙,紧紧盯着皇帝的身影。苏蔓又用眼角余光瞥向德妃的方向,只见德妃低眉顺目,看似恭敬,但那微微抿起的唇角,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
终于,到了最为关键的最后环节——饮福受胙。皇帝需饮下象征神明赐福的酒,并接受祭肉。内侍奉上酒爵,皇帝接过,抬手欲饮。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阵毫无预兆的、极其猛烈的狂风,不知从何处席卷而来,吹得祭坛周围的旌旗剧烈翻卷,发出哗啦啦的巨响,几乎要将旗杆折断!坛上燃烧的火焰猛地摇曳,火星四溅!站立在边缘的几名侍卫甚至被吹得踉跄了一下!
这风来得太过诡异和猛烈,打破了祭祀的庄严肃穆,引起下方百官队伍中一阵低低的骚动。
皇帝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影响,持爵的手微微一抖,杯中酒液晃出少许。他本就苍白的面色似乎更白了一分,眉头紧蹙,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陛下!”近侍惊呼出声。
“护驾!”侍卫统领厉声喝道,坛下侍卫瞬间绷紧了神经。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苏蔓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她知道,此刻无数双眼睛都盯着皇帝,若他因这狂风而失仪,或是显露出明显的病态,必将引发诸多猜测,甚至可能被解读为“天象示警”,后果不堪设想!
电光火石之间,苏蔓来不及多想,她上前一步,并非靠近皇帝,而是转向负责祭祀音乐的典乐官,声音清越而镇定,穿透风声:“风起云涌,正是天神感应之兆!乐起——奏《云门》之章,敬告皇天上帝!”
《云门》乃是祭祀天地的古乐,庄严肃穆,正好可以掩盖风噪,稳定人心,并将这突如其来的狂风,赋予一个“天神感应”的正面解释!
典乐官被皇后这突如其来的指令弄得一愣,但见皇后神色镇定,目光锐利,又见皇帝并未明确反对,立刻反应过来,高声传令:“奏——《云门》之章!”
浑厚悠远的钟磬笙箫之声立刻响起,宏大的乐声在一定程度上压过了风声,将方才那一瞬间的慌乱和骚动强行镇了下去。
与此同时,苏蔓目光扫向坛下侍立的太医院院判,微不可察地做了一个手势。院判会意,立刻带着两名御医,捧着药箱和参汤,悄无声息地快速靠近祭坛下方预备。
皇帝的近侍也反应过来,连忙上前一步,看似是整理被风吹乱的仪仗,实则暗暗扶住了皇帝的手臂,助他稳住身形。
皇帝借着近侍的搀扶和乐声的掩护,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间的痒意和一阵眩晕,将爵中余酒一饮而尽。随后,接过内侍奉上的祭肉,完成了受胙之礼。
整个过程,虽有风波,但最终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乐声渐歇,风势似乎也小了一些。礼官高唱:“礼成——!”
百官、宗室、命妇齐刷刷跪倒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响彻云霄,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皇帝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挺直脊背,缓缓转身,面向众人。他的脸色依旧不好,但眼神却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沉静。他目光掠过站在身侧稍后方的苏蔓,极快,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赞许与感激。
苏蔓垂眸,心中那块巨石,终于缓缓落下。她知道,自己赌对了。在关键时刻的镇定与急智,不仅化解了一场潜在的危机,更在皇帝和百官宗室面前,展现了皇后应有的气度与担当。
接下来的流程顺利了许多。皇帝銮驾回宫,苏蔓凤驾随后。回程的路上,苏蔓能感觉到,那些投向凤仪宫仪仗的目光,与来时已然不同。多了几分敬畏,少了几分审视。
回到宫中,已是午后。苏蔓卸下沉重的朝服冠冕,只觉得浑身酸软,几乎虚脱。锦心连忙奉上热茶,为她揉捏着僵硬的肩膀。
“娘娘,今日真是……”锦心后怕不已,声音都有些发颤。
苏蔓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说。今日祭坛之上,她看似镇定,实则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那阵狂风来得太过蹊跷,真的是巧合吗?还是……人为?
她立刻召来张女官,低声吩咐:“去查,今日祭坛附近,风起之前,可有什么异常?尤其是……德妃宫中的人,或与她有关联的人,有无异常举动?”
张女官神色一凛:“奴婢明白。”
晚些时候,太后宫中派人送来赏赐,是一对成色极佳的翡翠玉如意,寓意“万事如意”。送来赏赐的嬷嬷笑着传太后的话:“太后娘娘说,皇后今日处事沉稳,顾全大局,辛苦了。”
这已是极高的褒奖。
紧接着,乾清宫也送来了皇帝的赏赐,是一套前朝孤本古籍,并传皇帝口谕:“皇后今日辛劳,甚慰朕心,晚间宫宴,可稍晚些到,不必着急。”
两份赏赐,两种肯定,意义却不同。太后肯定的是她“顾全大局”的皇后本分,皇帝肯定的,则是她关键时刻的“甚慰朕心”。
苏蔓谢恩收下,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如履薄冰后的疲惫与清醒。
她知道,祭坛风波虽过,但余波未平。德妃的嫌疑,皇帝的真实健康状况,以及那阵诡异的狂风……都像是隐藏在年节喜庆面纱下的暗刺。
夜幕降临,宫中灯火璀璨,除夕宫宴即将开始。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充满了节日的喧闹。
苏蔓换上一身稍次一等、但仍显雍容的宫装,对镜理了理鬓角。
真正的年关考验,祭坛只是第一关。接下来的宫宴,只怕也不会太平静。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得体而雍容的微笑,对锦心道:
“走吧,赴宴。”
凤仪宫的宫灯,融入了紫禁城除夕夜的璀璨光华之中。而光影之外的暗处,暗流依旧在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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