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送来使的卫队殿前久候,云啟迟迟不出现,让这一干人等脸色变得很不好看。皇帝虽一心求道学,却也并非老糊涂,照理来说,他不会也不该在这节骨眼上为“彰显”天威而给夏国来使难堪。
使臣团中,一个身形魁梧,戴半面皮质面具的男人与身旁的老者沉默着对视。老者点了点头,那男人便低声对李凭说了句什么,李凭不耐烦地打断他,却举步向云雪臣走来。李凭望向云雪臣视线尽头的臣子们,好奇问:“你们的大臣似乎并不信任你。皇帝不来,他们为何不请示你的意思,反而私下商议?”
云雪臣闲闲将他一瞥,抿了口酒,抬手以酒杯指向李凭的卫队,“那天你被押上殿,这群人中一个也没有出现,看来是请示过你的意思了?”
李凭道:“用你们汉人的话说,我是个纨绔子弟。他们瞧不上我,认为我令我国蒙羞,何来的请示呢?”
云雪臣便道:“是故,你眼前这些大臣们想的也是这般。瞧不上我,仅此而已。”
“咳咳..”李凭呛了酒,没料到云雪臣竟会如此回答。他讪笑道:“殿下说笑了,我自罚一杯赔罪。”
他一口饮了个干净,云雪臣浅酌辄止,目光掠过殿中众人,漫不经意问:“来使案后那位是何人?瞧着不似等闲人物。”
李凭随之望去,当即笑道:“殿下慧眼如炬,此人是我夏朝第一武士,脾性冷硬,我平日里也不敢轻易顶撞他。”
因“第一”两字,云雪臣多看了那人一眼,话锋一转:“他身旁那位白发老者又是何人?”
李凭露出嫌恶神情,“他从前学你们汉人的文字与书籍,入朝为官,后来惹怒我王,削了他的职,领了个闲职。”
云雪臣不再多问,将剩下的酒仰头饮了,李凭期期艾艾还想同他攀谈,褒瑛却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道:“殿下。”
云雪臣便吩咐一旁的宫女为李凭斟酒,略带着歉意道:“少陪”,李凭只好作罢。
云雪臣随着褒瑛行至僻静处,安抚道:“褒大人,父皇若身体不适,不如小王来操持宴会。”
“这...并非如此...”褒瑛面露为难,忽破釜沉舟般道:“老臣恳请殿下亲自去请陛下赴宴!”
云雪臣心觉有异,却仍应了声。话音方落,一身风尘仆仆的唐敬持带着皇帝口谕入殿。看这模样,应是甫回西都,立即被云啟打发来传话。满殿人面面相觑,听唐敬持道:“传天子口谕:朕近日病笃,神医入宫诊治,今夜宴上大小事宜皆由太子把持,不得怠慢来使。”
几十双眼跟着唐敬持一齐落在角落里的云雪臣身上。
云雪臣一顿,面色如常掀衣上阶,他接过礼官恭敬捧来的酒,遥向众人说了几句两国百年修好之类的场面话。
他一饮而尽后反手亮出杯底,同一时刻,殿上丝簧骤起,舞袖排空。
开宴了——
萧府灯火辉煌,舞姬收回张致的大袖,旋转腰身。
着实算得上乱花渐欲迷人眼。
“来尝尝,这道鲜鱼脍你们二位在西都可吃不到!”
“虎父无犬子,贤侄颇有武安侯少年时风范。”
“闻道年纪轻轻已坐上这个位置,真是后生可畏。”
白陵与穆远修坐在席间,满座大腹便便者不是地方官员便是商贾巨富,这些人满脸堆笑,赞誉不绝口。萧玉山身高七尺余,着一身青袍,亲自斟了酒与二人。穆远修推拒不能,酒水接二连三下肚。白陵却还端着一杯慢饮。
*
大军日行千里,夜抵擎州,白陵从穆远修口中得知皇帝下的令实际是“兵不血刃”,绝不能引起擎州动乱,最好是能暗中押送萧玉山回京受审。至于那三万大军,仅仅是为迎回武安侯尸身给外人看的做派。这些年武将地位愈发低下,以至于禁中得宠的宦官都能欺辱。现在皇帝回过味来,也自觉该对武将们以表重视。武将们提及此事,白陵却付之一哂,“这待遇有什么好,也只有死后才享得上。”
可大军一踏入擎州地界,就有一支队伍前来迎接,还带着个惊大于喜的消息——武安侯白黯尚在人世,重伤不能起身,现今在萧府养伤。
然而萧玉山这老狐狸却只要白陵与穆远修二人入城,大军不得擅动。
毕竟到此刻为止,谁也没见着白黯的尸身。
可他若还活着,为何不与西都联系?
“你随我来,有话问你。”两人走到一旁,穆远修低声问:“白陵,你说实话,武安侯可曾有什么密信与你?他若当真还活着,我必然要救。可若这只是诱敌之计,你我前去只能是送死。”
白陵漠然摇头,道:“萧玉山敢明目张胆派人来请,只有两个可能。一来,侯..我爹尚在人世,重伤不愈,萧玉山挟持他当作挡箭牌。至于第二种可能性,你我都心知肚明。这是场鸿门宴,他若能将你在萧府暗杀,你带来的三万大军就成了无将之兵,除去得知消息的惶逃人马,剩下的尽归萧氏。”
穆远修负手来回踱步,喃喃道:“可萧玉山真的有这个胆子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白陵看他踟蹰,道:“我一人前去即可,将军随后带人乔装打扮潜入萧府。”
穆远修制止道:“不可,西南要塞处俱是萧玉山的眼线,更不提他老巢附近。我与你一同去萧府。两个时辰为限,届时我们出不来,副将杜石全自会带人踏平萧府。”
白陵听了,只不做声,穆远修奇怪:“看我作甚?”
“我若是你,今夜无论武安侯是死是活,他都是个死人了。”
白陵意味深长,穆远修登时愕然,却见白陵已转身离开了。
这话不错,西都的消息沸沸扬扬,白黯只有“死”,他们才能不被萧玉山拿住软肋。穆远修皱眉望着白陵的背影,有几分齿冷——可这话无论如何不该从白陵口中说出来。
恰巧,萧府今日竟有小儿摆满月酒,白陵裕穆远修被卫队请进萧府,又被侍女迎进主厅落座。
——这才有眼下这么个光景。
酒过二巡,座中许多人已见醉意,白陵与穆远修极有默契一同起身,周围笑语渐低,白陵连客套话都免了,开门见山道:“萧大人,我爹现在何处?”
萧玉山爽朗一笑,“贤侄随我来。”
说罢又转过身,朝众人拱手道:“各位少陪。”
白陵回头向穆远修使了个眼色,穆远修暗将桌上银筷收进袖中。三人行至西厢,萧玉山推开门,立在门边面朝二人道:“侯爷就在此地养伤。”
白陵与穆远修望见室内床帐遮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瞧不清楚。白陵离了京,在云雪臣面前那番精心打扮也一并卸下,他今日只着寻常束袖黑衣,抱臂站在门前,冷眼打量萧玉山。
萧玉山扬声,“侯爷,贤侄来接你了!”
白陵望去,果见榻上一道人影拂开帐向他们二人招手,露出来的那张脸,当真是白黯!此事大出穆远修意料,他忙跨进门槛疾步上前,萧玉山转眼觑着一动不动的白陵,“贤侄?”
白陵与穆远修二人进萧府大门时,身上兵器已被搜走。萧玉山不担心他突然发难,可望着此时略抬起眼的白陵,萧玉山心下一沉。萧玉山瞧见他的眼神,暗道不好,脚下比思绪更快,可到底没躲过白陵闪电般的攻势。
一点凉意抵在萧玉山喉咙底下,是那支银箸。
数十道埋伏好的弓斧手的身影自屋檐上无声落下,在门边形成包围之势。
穆远修骤然回头,可门扇轰然紧闭。白陵一掌压上萧玉山肩头,不咸不淡道:“叫他们不要妄动,否则你就要被一支银筷送去见阎王了。”
“老夫料中穆远修做不来眼睁睁看着白黯枉死的人,却漏算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小子,你可真是白黯的孝顺儿子。你敢这样做,就不怕我将白黯杀了!”萧玉山抬掌制止众人动作,脸色铁青,“你这话唬没见过世面的人可以,拿如此钝器杀我,以你的年纪有这样的修为?你不动,我便不动。你若一击不得手,我自然能寻到你的破绽。”
白陵变势斜削,那圆润筷尖仿佛利器划开萧玉山的颈部皮肉,血线如注,“萧玉山,我的耐心有限,接下来问你的话,好生回答。”
白陵从前没什么名声,白黯在外也只以“不学无术的小畜生”一句带过,萧玉山也就掉以轻心将他当做西都寻常纨绔,他带兵打仗至今,再如何也想不到阴沟里翻船,被如此纨绔小辈出其不意一招制住。
而白陵一出手,萧玉山就知道他的手定然比近在咫尺的弓箭快!他在心底划去“纨绔”二字评价,颇有惊异,而在此之外,他也明白,今日必然无法善了。
“说!”萧玉山咬牙切齿。
白陵侧耳听房中打斗声,片刻后,他忽而道:“你年年从西南四州内刮收税赋,府上却并不算气派,萧玉山,你榨来的银子呢?”
“哈哈哈哈...我如此敛财,为何家门不豪奢,小子,我不知道你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消息。但你居然以为那些巨额财资都落在我的袖里。”萧玉山竟不讳言,他笑了几声,脸色渐渐阴冷下去,“皇帝早有意翦除节度使之权,纵然我如此敛财,仅是上下打点关系,也远远不够。你该去问西都那帮蛀虫,年年高涨的胃口!”
“这么说,你反而觉得自己搜刮民脂民膏是委曲求全了?让所有人退下,穆远修不能死。”白陵道:“你若只是想活着,我可以为你引荐一人,他能保你一命,但你得跟我回西都,将你口中所言的蛀虫在皇帝面前指认出来。”
“笑话,玉海在京为质,我若也回西都,我萧家岂有活路。姓白的,你连你老子的命都能视若无睹,论心狠这一点我佩服你!”萧玉山嗤之以鼻,“你到底打什么主意?”
白陵不为所动道:“遗书是萧玉海亲自送来的,看见它的时候我就明白我爹遇上了危及性命的棘手事。而我娘与我说过一席话,我选择相信她,说罢,那些流民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侯爷的遗体到底在什么地方。”
萧玉山一怔,眼珠乱转,干笑道:“我看你身手,也算是个人物。你当真不会出尔反尔?”
“不会。”白陵冷冷道。
萧玉山一扫埋伏,抬声,“你们都下去!”
室内穆远修闷哼一声,随后大怒道:“白陵快走!武安侯是假的,此人是带着人皮面具的刺客!”
白陵缓声,“我一早就知道了,穆将军。”
下一刻穆远修破门而出,至于那刺客,早就从窗边逃了。穆远修捂着腹部伤口,一手将铁蒺藜扔到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萧玉山悚然一惊,回头睁大眼看着白陵,“你到底...是什么人?”
“皇帝前脚要太子查冕陵失窃案,紧接着唐敬持亲身赶赴东川,南境又生异动。随之侯爷便传来噩耗。”白陵露出了个森寒的笑,“萧大人,皇陵失窃这桩疑案背后的门道,你可清楚?”
萧玉山脸色倏然惨白。
*
天上悬着一钩白月,照见高耸红墙与深长宫道。
唐敬持被云雪臣挡在出宫的路上。
“唐大人日理万机,失约便算了,想不到只有这夜深风高时才能一见。”云雪臣负手而立。
唐敬持苦笑拱手,“下官今日暮时恰才回京,已经听说殿下冕陵遇险之事了。此事我还待明日亲自上门拜访与殿下细说,不想殿下片刻也等不得。”
“若你头顶也悬着把刀,你也会片刻都等不得的。”云雪臣转过身来,寒声道:“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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