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转变

“唐大人,你这是常年打鸟,一朝被野鹰啄了。”云雪臣端坐椅中,重重向后一靠,他的目光又凉又轻,落在唐敬持行走微跛的左腿上。

书阁一灯明,唐敬持数度欲言又止。他的神情很奇怪,望着云雪臣,似乎在估算眼前这个人到底值多少斤两,够不够他倾囊。

云雪臣率先道:“既然你不愿说,那就让我来猜一猜罢。东川只有耿家值得你唐敬持亲自出面,你可不要告诉本王有人将耿烬的把柄呈到你面前,天子为收舟师大权,又让你派人去拿耿烬,而最为巧合的是,你唐敬持也遇袭了。”

他语气中讽意十足,唐敬持一惊,道:“殿下足不出户,哪怕有探子也不会这样快,如何得知?”

“果真如此,那你就该清楚白黯为何会在擎州丧命。武安侯,还有你我。这盘棋局中,这三枚棋都是要死的。那夜暴雨瓢泼,凶险至极,审刑院给出的真相却是一早就定下的日子。况且本王也亲自查探过冕陵,墓室中有新翻土层的痕迹,我令人向下挖,找到了一些被人有意掩埋起来的珠玉金银。到底是什么样的窃贼,才会放着金银财宝不取,而偷走了大量毫无用处的书卷字画。”云雪臣静静地盯着他,慢慢道:“不知唐大人能为本王解惑否?”

“...”唐敬持神色微变,沉默不语。

云雪臣冷冷道:“自本王接下冕陵案至今,意外层出不穷,我不信你到现在还不曾察觉有人布局好这一切。冕陵案绝不简单,唐敬持,白陵一定会解押萧玉山回西都,你此时缄口不言,待我审过萧玉山,你就不必再开口了。”

他声音极低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你,大昭的下一任天子只会是我。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当今所执掌的江山,快走到头了。朝中看似一如既往祥和温吞...可当今龙体欠安到何种程度,我想你也不至于是个瞎子罢?”

唐敬持一惊,良久,终于长叹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副空头度牒,“殿下猜的对又不对,官家信道有些时日,耿烬大肆倒卖道牒梳拢人脉,东川假道士泛滥,其中有个李横江信众颇多,惯爱传些民贵君轻的教义鼓吹百姓造反。东川一带民众皆追随李横江,虽不至于走到造反的地步,然后官家仍龙颜大怒,派我将之捉拿归案。可李横江行无定踪,巧的是,察子报来李横江盘桓之地那日,恰好是我与殿下相约冕陵那日。当日官家得知消息,命我即刻动身出城不得延误,临走时下官只来得及遣人报与殿下另寻他日共探冕陵,万勿孤身涉险。”

“可我也是今日才晓得,派往东宫递话之人连尸首也寻不见了。”唐敬持无可奈何道:“可盗窃一事,事发前并无预兆与风声,我查遍与此事相关的人也毫无线索。那些尸身皆被不知何种凶器穿心而过,兵器尚查不出,凶手就更不必提。皇城司在暗中行走,也甚少见过如此古怪的致命伤。入心三寸有余,前窄后宽,像是峨眉刺之类。”

云雪臣沉吟片刻,道:“这也有办法,你明日带些相仿的兵器来寻我,郑大人早年刑官出身,让他帮你掌眼。”

“可那些尸身早已经埋在洪流底下,去何处掌眼?”云雪臣垂眼以瓷盖拨了拨茶水,狐疑的唐敬持看不清他的神色。

云雪臣从茶水氤氲起的白雾间抬起头来,平淡道:“西狱死牢。”

*

灯烛烧尽长夜,天还未亮。

东宫里窜进一只信鹰。

云雪臣取来一看,上书:“侯爷身中毒箭身亡,三日后回京,勿忧。”

云雪臣将信纸塞进琉璃灯内,眼睁睁看其烧至一半,又伸手进火中去救。魏南柯怕他伤了手,手忙脚乱地上前掀了灯罩,“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云雪臣看了他一眼,“你可知道内廷鹰坊是如何熬鹰的?”

“这..小人略有耳闻。不给吃食,与之同睡,时刻关注其举动,等它耐不住低头的时候,就成了。”魏南柯不解道。

“可我不喜欢这种威胁与饥饿驯养出来的东西,那不是我要的,哪怕它再听话,也时刻记着我最初是个什么人。”

云雪臣坐在翘头案后,将这封火烧痕迹严重的信妥善安置进缎面匣中,“有些东西,要用更不容易激起它们仇恨的东西去哄骗,譬如一点似是而非的情意与恨意,昼夜雕琢着另一个生灵,直至它们彻底成为你想要的模样为止。”

魏南柯不明白,“可鹰隼与猛兽无异,稍有差错便被啄得血肉模糊,这并不划算呀?”

“你所言不错。”云雪臣低低地笑,“可它便会明白,这个世上只有你无论如何不会伤害它,它将只属于你一个人。不论世事如何变迁...那双翅羽终其一生将只在你的肩头停泊,这样的硕果难道不是稀世奇珍么?”

魏南柯望着太子殿下冰冷的眼神与唇边神秘愉悦的笑,心头骤然升起一股寒意。

他不敢再应声,讷讷称是。

幸好此时门外传来叩门声,云雪臣起身道:“进来。”

卫赭大步上前,一膝跪地道:“郑大人回话,今日申时。还有,殿下吩咐过的另一桩事也已经办妥。”

云雪臣颔首,“知道了,切勿走漏了风声,你去罢。”

日头偏西,郑霓下值后出宫往西都衙门走去。待到府中,唐敬持与云雪臣已在厅堂里候着,丘存壑亲自随同,看见来人是郑霓倏地一怔,“芳年兄?”

他随即又去看唐敬持也分明疑惑的脸神色。

二人俱不清楚这个太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郑霓拱手道:“殿下要我来做什么?”

人总算到齐,云雪臣示意进去说话。

丘存壑令衙役打开狱门,死牢内冷寂非常,下了石梯,鼻间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腥味。

云雪臣一指齐整挨在一处的牢室,“我白日向父皇请了一道旨。唐大人,冕陵搜出多少具尸身?丘大人,府司西狱又有多少死囚?”

丘存壑拧着眉头道:“一百六十八人...”

唐敬持心头浮出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你要...”

云雪臣转身伸出一臂,作势邀请道:“唐大人,将你记忆中那些人的伤处在这群死囚身上试罢。直到——”

郑霓心头一跳。

“——郑大人勘出是何物伤的人为止。”

在场三人看着云雪臣那双堪称秀美温柔的眼睛,声音哽在喉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

“不..别过来...!”

惨叫声戛然而止。

唐敬持抽出峨眉刺,一抹眼皮上这人溅出的血,他举着峨嵋刺端详片刻,朝一旁蹲视的云雪臣道:“这已经是第七种兵器了,都不像。那些人伤口外圆内窄,直刺心腑。我连锥刺都用上了,无一例外皆会破坏皮外伤。”

唐敬持将囚犯推倒在地。郑霓看过七人伤口,神色似有疑虑,云雪臣瞧见,问:“郑大人可是有所发现?”

“按道理来说,但凡兵器留伤,皆会造成破坏皮肉的牵连伤。依照唐大人所言,那创口外宽圆而内锐,而无牵连伤。除非这柄兵器杀人时并未抽出体外。”郑霓盯着伤口,道:“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丘存壑抹了一把额角冷汗,没吭声。

“并未取出体外?”云雪臣直起身喃喃自语,他俯视几具尸体半晌,蓦然抬头,“...唐大人,你我都忘了在你皇城司还有一种东西能造出这样的伤口。”

唐敬持惊疑,“何物?”

云雪臣道:“如今宫内,当职监冰井务者何人?”

郑霓与唐敬持刹那福至心灵,“..冰锥?!”

“可若要将冰锥刺入活人心脉,需得是身具上乘功力的好手。皇城司内这样的人早已登记成册,编为精兵亲从官,不做寻常亲事官与察子逻卒的活。只接上面派下来的重要活计,当值时出署次数也有记录,我尚且无权私下调遣,阉人绝不可能随意使唤。”唐敬持解释。

云雪臣道:“韩无谋本人便是一等一的好手。”

郑霓忽道:“魏明德进诏狱后,韩无谋见过他一面。”

唐敬持沉思片刻,将峨眉刺随手一扔,道:“魏明德为人跋扈,最不可一世时,敢于在朝后当众言语轻辱武将慕息烽。许多人恨他恨得咬碎一口牙,可他在官家面前几乎是到了吮痈舐痔的地步。韩无谋却十分知进退,上至官家,下到宫人,他甚至可以说得上一视同仁的性情平和。若真是他,做这些事于他的地位百害而无一利,为何?”

云雪臣道:既然当今并不宠信阉宦,缘何魏明德能如此嚣张跋扈?”

“因为那人姓慕。 ”唐敬持话锋一转,“接下来的事该下官去办了,殿下静候佳音便是。”

天公赏了两日好晴,忽地刮起了阴风。自东南吹起,浩浩荡荡席卷擎州,再由下而上送到了西都。

穆远修吩咐白陵押送萧玉山,白黯的尸身被安置进一方漆黑沉重的棺椁中,由大军护送。这风来得毫无缘由,大军暂且在西子屏下暂歇。萧玉山那时听白陵一席话,脸色只白得不似活人,只告诉他,白黯死在一个叫立剑亭的地方。

所谓兵者诡道,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知其能战则胜,知其不能战则走。

可兵家也有死地一说,九死无生,插翅难逃。

立剑亭地势低而四周峭,是个一眼分明的死地,萧玉山对白陵道:“得知下人来报白黯中箭身亡的死讯时,我浑身冷汗刹那就淌了下来。”

可如今,萧玉山那张嘴却如同含珠之蚌,竟也愿意跟着大军回京。白陵心中已有盘算,这时终于有几分闲暇,正要发问时,狂风呼啸地尽头的小道上策马跃出一蓝衣人,穆远修搭眼眺望,见那人快马加鞭由远及近。众人震惊道:“等等,怎么是个...”

萧玉山听见这话,侧首看去,不由得失声道:“浮灯,你怎么跟来了!”

白陵看向他。

她打马至眼前骤然勒紧缰绳,马蹄仰天,嘶鸣不止,“姓萧的,好你个出尔反尔的,当初你怎么对我说的?”

萧玉山神情惴惴,“我...”

“你就直说,我们娘几个在家何时才能等你回来!”她不耐烦当空扬起一鞭,破空声凛凛。

萧玉山低声催促道:“你快些家去,自然能回来的。”

她抬起脸冷冷扫过众人,最终定在白陵身上,“你就是武安侯的儿子?回去可要记得仔细追查凶手,你等误杀萧玉山倒是小事,可惜放任那真凶逍遥法外,岂不知便宜了谁?”

一席话毕,她再不留恋,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众人目瞪口呆,半晌穆远修才道:“这位是尊夫人?”

萧玉山苦笑道,“正是内子,海大人的女儿。”

一时间许多怪异或忍笑的眼神落在萧玉山身上,白陵望着海浮灯远去的背影:“你们感情很好,不过你该知道,你再也没机会回来了。”

“身入宦海,便是为我一家老小,有些事也不得不为。一条性命又算什么。”萧玉山神情凛然,白陵瞥了他一眼,“这话你还是留着去御前奏对吧。”

大军休整出发,行军至暮,官道上乌泱泱一群人提着烂菜叶和捡来的枯枝堵着去路。穆远修远远勒紧缰绳,喝声问:“拦道何人?”

白陵高坐马上,侧首问缚在囚车内的萧玉山,“你认为这些人是来杀你还是救你?”

“有你这么个高手护送,我死不了。”萧玉山分明受缚,可他神情闲适,丝毫不怕死在途中的模样。白陵一甩马缰正要近前去看,闻言便回头盯着萧玉山,“你落在穆远修手上,却丝毫不惧,为什么?”

萧玉山避开他的审视,哼笑了声,颇有些油盐不进的意思。

来人纷纷跪地,为首者道:“回禀将军,萧家人搜刮民脂民膏多年,我们恨得咬牙切齿,却没有人能为我们做主。将军今日捉了这老贼,这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哪个不知,大家伙只想看看这老贼长得什么样!”

周遭纷纷附和,民愤顷刻沸腾。

“就想看这老贼是个什么样子!”一老者冲向囚车。

不等穆远修制止,他便朝着囚车内扔进去一把烂菜叶,并高声骂道:“我家中饿死了婆娘,卖了两个儿子,才凑的出去岁的上供钱,你这杀千刀的狗贼!”

“要不是你萧玉山横行霸道,我们何至于买卖幼子!”

“是啊是啊!”

“砸死他!”

枯枝石块砸进囚车,萧玉山脸色铁青地捂住见了红的额角,白陵顺着这一招看去,下一刻他自马背飞身冲进人群,一掌按在转头欲藏匿身形的阴郁干瘦的男子肩头,另一手连敲他背后三大穴位,“你是个还算聪明的杀手,知道聚集起这群百姓才能隐藏你身份。”

他转头对穆远修扬手,“捉住了,走!”

杀手阴森冷笑,“你以为就我一个么。”

白陵脚下一跃,控制着杀手跃出人群。然而方才骂声最响的那几人迅速冲向囚车,穆远修持枪一指,道:“杀!”

回到西都时,正值晌午,阴云压低,天际灰亮,狂风呼啸。

穆远修入宫面圣,为防萧玉山再遇上出其不意的暗杀,一身风尘的白陵竟将萧玉山押回了东宫,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云雪臣方才饮过药,坐在书阁内,对着手中的兵书犯困。

昏沉间,手心一轻,手指一热。

他悚然惊醒,抬脸入目却是白陵凑近的脸。

白陵立于案前,见他醒了,低声问:“怎么在这里睡,去榻上。”

“你...”云雪臣恍惚间,眼前闪过云端捧着自己手臂的那张熟悉的脸。他晃了晃沉重的头颅,终于清醒了些,有几分欣然道:“你回来了!如何?”

白陵的反应却不如他预想的那样后退一步细说正事,他脸色冷峻,目光沉沉地盯着云雪臣微红的唇,“我能亲回来么。”

云雪臣惊愕地看他,“不行,你给我——”

白陵低下头,握紧了云雪臣的一双手腕。

云雪臣面上被突如其来的唇舌相接激出热红,那一点红,几如胭脂沁入白玉般令人移不开眼。

白陵抬起头,拇指缠绵悱恻在他唇珠上揉按,而后碾进唇缝里去。

一线清涎流溢而下,又被人执着帕子仔细擦去。

云雪臣微张着唇,尚在方才那狂放一吻中震愕。白陵却已收回手,将手帕折起来贴着心口放好。他眼神精亮,灼灼有光,在云雪臣耳边叹息,“殿下,你就喜欢这样撩拨我,是不是?我出去一趟,许多事想通了。我会很快的,很快用尽手段变强,你不要再找别人。你仍旧是我心尖尊贵无双,世人不可及的太子殿下,我可否做你唯一的入幕之宾?”

云雪臣强抑着翻江倒海的心绪,目光发颤,手指发抖地指着他,“你敢..!”

白陵笑了,“临行前那封信已给了孙端己,他若办不成,就是他无能。”

云雪臣沉着脸坐回去,白陵这会却像个正人君子似的打量着云雪臣,“看来这会不困了,要听我带回来的消息么?”

云雪臣胸膛起伏,森然盯着白陵,半晌道:“听,你说。”

*引自《孙子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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