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纷至

卫率府地牢新启,阴寒里间杂着挥之不去的霉味。云雪臣招来狱卒附耳低语,狱卒奔出地牢取来一方长凳,照吩咐打开萧玉山斜对着的牢门,将长凳放进去。

云雪臣紧随其后,一撩衣袍,还未坐定,白陵却先他一步上前霸占位置。云雪臣奇问:“你干什么?”

“嘘。”白陵竖起一指,从云雪臣腰带上拽下颗玉珠弹指向萧玉山的方向,昏暗地牢内,萧玉山无声倒了下去。

白陵侧身,借光仔细端详他片刻,失笑道:“看来你当真生了好大的气,现成的劳力在你面前你不肯使唤,竟愿意亲自做这暗中监视的勾当。你大病方愈,还是...”

话音未落,破空声直窜白陵眼前,白陵陡地后仰腰身,反手使力一夺,攥着云雪臣的小臂借力起身。就在这个瞬间,云雪臣一脚踹向白陵胫骨,又踏着白陵膝盖向上腾跃,反掌拍向白陵肩头。白陵不躲不避,强行以左肩接下,在云雪臣动作微滞的瞬间他长臂一勾,紧紧桎梏着云雪臣的颈项往怀中狠狠一掼。

云雪臣不料他竟忍着挨上一掌也要将自己拖下去,须臾间被他厮缠着一同跌倒。

当初东宫初遇的光景一瞬颠倒,云雪臣翻身而起,被白陵一把按在冰冷的青砖上。他仰躺着喘气,腰间的大掌如同铁铸。白陵心甘情愿挨了一掌,泄愤似地将脸埋进云雪臣颈窝,活像个整日围着主子转圈却被无缘无故踢了一脚的家犬。

云雪臣一掌抵住他的脸抬高些许,声音从牙缝里迸出来,“你给我起来。”

“没想到你还留着这一手。前尘往事,殿下还记得什么?”白陵充耳不闻,鼻尖抵着云雪臣掌心。云雪臣察觉掌中呼吸间喷出的气,霎时抽回手,“你给我起来!”

“不起。”白陵一掌撑在云雪臣耳侧,居高临下的目光格外危险,道:“你亲我可以,我亲回来不行。有这道理么?”

云雪臣打又打不过,力气更不能及。他木着脸,瞳仁被壁上火把点了一粒光,却透着冷飕飕的凉意,摇闪不定。白陵与他对视,觉得这人此时的模样实在解气,便低声笑了,“嗯,许你兴风作浪,不乐意我吃回来。你就仗着我真心待你,将我耍得团团转。”

“明明是你心有图谋,放手。”云雪臣道。

白陵不笑了,“...不放。”

云雪臣头疼,“今夜恐怕有人要潜入地牢取萧玉山的命,此事极密,不宜声张。而你该去向皇帝复命。”

白陵低下头,高挺的鼻梁与云雪臣鼻尖贴了贴,道:“我不抢穆远修的功,他也识相点好生应付皇帝,殿下,你且看着我如何拉拢他为你做事。我如此忠心耿耿,可你所谓的送行大礼,可真是明白如何伤我的心。”

云雪臣掀开白陵的脸挣起身,用一种头一回认得他的古怪眼神打量他,“好罢,既然有你这个现成的劳力。”

白陵眸光转深,眉间盛满了失落,倒真有几分伤心模样,云雪臣走出几步,脚下一停,背对着白陵道:“那就盯着萧玉山,让他活着上朝堂。”

一股巨力握上云雪臣手臂,白陵在他身后道:“你心里清楚得很,可你总是这样,宁肯浮于表面以色相诱,也不愿一句话止我心焦。”

云雪臣转过身去,一枚一枚掰开他的手指,困惑道:“用最简单的法子做最合算的买卖,我想不论是谁都不会拒绝。你要拥抱,要亲吻,我都给过你,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白陵声音低下去,“你居心不纯也好,可我不要你迫于形势施舍给我的东西,那片刻欢愉我不稀罕....我要你一生。”白陵颇类鹰隼的目光紧紧锁着云雪臣被火光染上橙红的面容,声音低沉。

“一生?”云雪臣没来由地心生愤怒,他强行缓下口吻,“那太长了。你我如今连互相信任尚且做不到,何谈一生。你能能告诉我,那夜你在不夜河见云巍时,与他说过的,是否也一字一句向我说过?”

白陵不答,云雪臣平静地盯着白陵,转身离开。

“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与他毫无干系,你为何就是不信?”白陵喃喃低语。

云雪臣背对着他,眼前却浮出白陵沉默时的神情,心头便生出丛丛杂草。

承云巍一诺时,怎地不说真心?

*

唐敬持带人踢开内侍省后院宦官居处的朱红偏门时,刀光从鞘中溅出,冷光惊得众内侍作鸟兽散。唐敬持眼也不抬,直奔拐角处一间屋室,他在门前立了几息功夫,而后抬脚就是一踹!

屋内陈置简单,一桌一凳一床一柜而已,打眼一扫尽收眼底。

也正因此,室内有没有人便能立即察觉。室内空荡,唐敬持以刀尖指了指床板,示意掀开。

身侧探事官上前,单手力抬,“嘭”地一声,翻开后床板底下空空,唐敬持脸色一沉,他下意识抬眼望向房梁,一截腰带正晃悠。他身轻如燕跳上去,顺着腰带使力一抖,梁上就摔下个活人来。

唐敬持半句闲话也不提,抓着他的腰带悬空一抖,威胁道:“你挺会躲的嘛?算你在逃命上有点本事,没在我来之前让人杀了。”

阉人三十出头,胖圆脸,被唐敬持一句话说得两股颤颤。

*

白陵熄了牢中火把,抱剑坐靠着墙角。在伸手不见五指中,他在某个时刻睁开了双眼,屏息无声站了起来。

地牢里就只剩下了不速之客极轻的脚步声。

目力所及漆黑一片,来人蹲下身放出袖中的蛇,蛇昂首吐信嘶嘶作响,仿佛辨认出萧玉山的位置,刺客握着蛇往萧玉山所在的牢房走去。

就在这个时刻,一线寒气自他颈边掠过。

刺客下意识抽出身后短刀,然后下一个瞬息却猛地愣住了。他额角渗出冷汗,站在原地,“..什么人?”

什么物件的落地声中,刺客悚然一惊。他察觉手中湿黏,后知后觉那是蛇血。

而那条身首分离的蛇,还有一半握在他掌中。

无声无息的剑气。

白陵抬掌按上他后心,收剑回鞘,押着刺客出地牢。白陵沉默着,手中却失了分寸,几乎捏断刺客肩胛。察觉刺客身形僵硬,白陵停下脚步,回首望着牢房内的萧玉山,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刺客背后无声地淌出冷汗,那是人遇到危险时下意识的反应。刺客明白他的生死,就在这个男人片刻的沉默之中徘徊。

刺客倏地惊醒了,慌忙叫道:“别..饶命!”

白陵变掌为指,连点刺客周身大穴,将他送至狱卒面前,吩咐他们押送刺客找卫率府的卫兵。

刺客脚下一软,明白这条命留下了。他被狱卒送到卫率府,两名士兵用一条黑布蒙着他的眼,将他押送进一座沉香气味浓重的屋室内。

士兵取下他的蒙眼布,刺客眼前大亮。兽炉销香,烟雾袅袅,在一面绘着山河图的屏风中央升腾如云。

刺客望着丝绢屏风后坐着的面目模糊的年轻人,后知后觉发觉自己接了不该接的单——他直愣愣站着,看守卫跪地行礼,唤那人殿下。

...什么殿下?

刺客的反应出乎云雪臣意料,他眼皮跳了跳。卫率府的人来的迟些,在他们之前,是唐敬持提着内侍的身影。

看这情形,正待发落。

唐敬持站在一侧,宦官跪在云雪臣身前。

“殿下,这人名魏识,算他命大,我带人去时还没有被人灭口。”唐敬持朝云雪臣一拱手,随后拔刀在魏识眼前一掠,冷冷道:“魏识,殿下问话,你务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否则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你了。”

云雪臣看着惶恐不安的魏识,道:“你身为监冰井务,宫中若有人盗冰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我想你应当不会不清楚罢?”

“这..小人不知..!”魏识吓得呆了,只不住磕头,唐敬持拄刀立在他身后,以刀背拍了拍魏识低垂的肩头,“能让你进来,我手中没点消息是不可能的,想好再说,你的头颅只有一颗,珍惜点用。”

魏识偷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云雪臣,心中一颤,脸色铁青,他反刍似口角微动,挤出来一句,“..回禀殿下,是有这么一桩事情。三月初,魏明德每日都要从冰井务调去一批冰,说是给官家做寿,奇珍异宝嫌俗气,不及一座琼楼玉宇气派。直到他入狱,也按时按点往城西天工坊送。天工坊的主人向天公素有巧夺天工的美誉,小人也曾好奇过这所谓的琼楼玉宇是个什么模样,私下问冰侍,他们也说不曾见过。”

云雪臣屈指敲了敲桌案,卫赭从殿门外进来。云雪臣道:“城西天工坊,向天工。去把人给我提来,务必求快,还有。”云雪臣抬起眼,“别让他死了。”

卫赭当即拱手,退出门外。

“殿下,卫帅求见。”魏南柯在殿门外唱了一声。

“宣。”

白陵亲手押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进殿,那人头上套着遮面黑布,这男人急喘低吼,却在白陵掌中挣脱不去。

白陵道:“殿下猜测不错,是有刺客,头一个探路,第二个潜伏。这人效法聂政,行刺不成第一反应既非自尽也非反抗,反而趁着牢狱黑暗,持刀将面目划得破碎支离。动作之快叫我也阻止不及,此人力大无穷,不似常人。怕让人认出来,看这身形,是个外族人。”

云雪臣面色肃然,“等等,萧玉山何在?”

白陵心知他所想,“一同带来了,我押送此人先他们一步。萧玉山增派数十人护送,此时大约到殿门外了。”

云雪臣猛然起身,“....唐大人,劳烦你即刻亲自押萧玉山进殿。”

白陵手中的刺客此时开口了,“大夏必胜!”说罢,头一歪,竟就这样死了。

白陵掀开面罩,那血肉模糊的嘴角,有一线黑血溢出。

“服毒。”白陵沉声,随即他骤然回头望向殿门外,“不好!”

————有一有二,为何不会有第三个刺杀者?这两个人,都是障眼法,真正致命的,尚在咫尺之遥!

白陵飞身而去,脚踏翘角落于宫道,而此时的唐敬持已经与一黑衣人对峙而立。白陵的到来让那人不再静观其变,他将身一转,踏上马头撩开车帘,没想到车厢内空空如也。

此人抬头一扫,挽起一掌,直拍向马车后站着的一个小兵。白陵盯着刺客所在的方向,看也不看便抽剑腾跃近前,“找死!”

刺客人已到马车后头,那小兵吃了他当胸一掌,头盔便掉了。底下露出萧玉山的脸来。

刺客反手拔刀一挡,无形中荡起一道亮白的刀光。白陵剑意临近,两道气劲相撞,半个马车壁应声爆裂成碎片。

那人朗声大笑,锋锐无匹横劈而来,千钧一发间,白陵不撄其锋,侧过脸与刀光险险避开。

那刀不知是何来历,仿佛藏匿着百代含冤而死至今尚未瞑目的亡魂,凌厉无匹。

“回去告诉太子,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不了几天了。想活命,就少管闲事。”

白陵侧身再出剑,手中剑却被紧接而来的一刀斩作两截废铁。而那人也借力向相反方向飞身而去,白陵脸色阴寒,真气在掌中咆哮,闪电般将断剑飞掷向刺客后心,那人耳闻破空声,猛然下沉身势躲开要害,可左肩头仍被断剑楔了进去。

刺客整个人被剑势带着向前一窜,却借机掠身向前,不见了踪影。

唐敬持扶起萧玉山,萧玉山口中鲜血直涌,他连封心脉处几大要穴,萧玉山却面色灰败地摇了摇头。

白陵的手背被刀意震出裂口,鲜血淋漓,他一甩血珠,面沉似水走近问:“萧玉山如何?”

唐敬持摸了摸他的脉,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心脉已断,回天无力。”

云雪臣立在门槛内,望着大门外唐敬持与白陵搀扶着的萧玉山,一双眼登时浮出几分莫测的意味。他目光如电一扫魏识,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魏识对上云雪臣的眼睛,猛地跪直了。

“...”

萧玉山出气多进气少,他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只玉钗,晃摇进云雪臣掌心,口型是个“灯”字。云雪臣道:“我会转交给海浮灯的。可你还没践诺。萧玉山,你就要死了,那些人用尽办法也要你的命,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萧玉山的神情居然是平静的,他面朝云雪臣,声嘶力竭说了些什么。可在其他人听来,那声音微不可闻,仅能以口型辨认。

云雪臣侧耳听着,“他说....冕陵古画,六月...六月什么?”

萧玉山喉头一哽,手垂了下去。

门外骏马长嘶,云雪臣与白陵一同望去。卫赭几乎将马驰进殿门,他行走带风,大步流星走进书阁。

“天工坊走水,向天工悬梁自尽。我们去时那里已经变作一片火海!”

云雪臣抬了头,晦暗天际闷雷滚动。

“这样的天象,居然能失火。”云雪臣自问般道。他转眼与白陵对视,“真是..太巧了。”

*

他们事事都慢一步,这一整日下来几乎一无所获。

除了萧玉山似是而非的遗言。

云雪臣暮时求见皇帝,云啟不知为何拒之不见。他在皇帝寝宫外站了两个时辰,直到大雨倾盆,被韩无谋轻声劝了回去。

夜深,雨声停了又响。

白陵在殿门前犹豫了瞬,轻手轻脚推开殿门。殿内窗扇还开着,不见宫人守夜。

夜风如涛,雨水斜飞入窗,琉璃灯焰被颠扑得摇摇欲坠,殿内悬纱飘飞不定,美轮美奂又莫名诡谲。

白陵拂开重重纱幔,“...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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