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无谋坐靠着椅背,可他坐着,人却不由自主矮下身去。片刻后,他声音低不可闻自语:“事已至此,前路雾障,不如便宜你这个横空出世的太子..我改主意了。”
云雪臣疑道:“你说什么?”
白陵抱着手臂玩味地打量着弓着腰背坐在椅子里的韩无谋,忽道:“姓孙的有一句话没说错,你收买人心的本事...高深莫测而不自知。”
云雪臣还未答,就听见韩无谋说:“红铅丸延年益寿,补阳养身。”他深吸了一口气,“可它炼制极为不易,药引便是以头产壮盛男胎者一具,以银针挑去紫血,米泔水洗净,用酒、醋炖烂焙干。人乳以瓷罐盛,晒干。或以茯苓末一两收晒至五两者亦可。秋石四两。而最为人所不齿的便是红铅,红铅亦名先天梅子。所需五钱,此室女初次经血。扣算女子年岁,凡五千四十八日,即女子天癸将至之日,须预备锡船候取,以茯苓未收渗晒干;或以丝绵渗取,用乌梅煎汤洗下,去水晒干亦可。上为细末,炼蜜为丸,每丸重七厘。此药俗传云以人补人,得先天之气,神妙不可尽述。”*
“以人补人...”云雪臣道:“邪门歪道,有伤天和,焉知折寿数几何?更遑论延年益寿。”
白陵一扬眉,问:“这东西果真有效?”
“...何止有效..”韩无谋目露恐惧,声音发抖:“这世间或许真有鬼神在**之外,赐予凡人生或死。陛下每每服下红铅丸后,面色红润、发如鸦羽,行走带风,其行如少年,这些外在明显的变化是骗不了人的。”
云雪臣注视着韩无谋,若有所思问:“天子如今肺病,是因为吃红铅丸吃出来的,还是...因为没有红铅丸吃,才得了?”
韩无谋一静,似悲似喜道:“都说东宫无德无才,太子殿下若早几年展露锋芒,何愁无贤人可用?陛下的肺病因红铅丸而起,亦因断了这药而愈发重。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当时整座皇城最危重之地并非帝王寝宫,而是取女子经血的地宫,这些宫女们不得如常人进食,整日只能服用露水与花草做成的干粮,食不果腹。后因经血不足取,太医院暗中开了催经的虎狼药。许多女子不堪摧残,咬舌自尽,或是郁郁而终。其人..不可计数。”
云雪臣眉头紧锁。
白陵一哂,“皇帝不怕这些女人的鬼魂半夜从他床榻底下爬出来取他性命?”
“自然是怕的。否则为何如此推崇方士?可问题就出在这些方士身上。这些方士确实有真本事。缩地成寸,点石成金,撒豆成兵,隔空取物。”韩无谋顿了顿,抬头看向云雪臣,喃喃道:“太子殿下,这话我已经发誓烂在肚子里,谁也没说过。我要是不想说,你杀了我也没用。你道为何天子放心我活着...”他脸色惨淡,“我曾见识过那些方术是多么的...神乎其技。”
云雪臣骤然明白过来,“巫蛊?”
“是。”韩无谋道:“我曾在陛下面前承诺绝不将此事泄露出去,一旦说出口,那枚扎在刻着我生辰八字的木人五官属于口舌处的的银针就会掉落。一旦掉落,张听乾那个恶鬼就会察觉...”
云雪臣眼皮一跳。
“这场风波里,我横竖要死,殿下愿意赐我这一座,我就愿助殿下一臂之力。”韩无谋心绪似乎平复了,他道:“当年韩家押注赌输了,站错了队,就成了夺位之争中被清算的冤魂。而我如今变成个不男不女的阉人活着..也不过是皇帝为彰显慈悲胸怀的幌子,朝堂之上,风云转瞬。谁还记...我韩氏当年也是出过大学士的?”
白陵与云雪臣都没有想到原来这个大内侍居然还有这样的出身,一时都未再开口。挂在窗扇边的绢灯被风吹得旋转飘忽,华光投在地上,韩无谋入神地盯那一小片模糊晃悠不定的暖光,道:“宫女们死得七七八八,于是要新的女子来填补人数。出身要清白,还要有学识。就这样混进来了奸细,这些人都是外族派来的因间。皇帝再如何谨慎也万万想不到,这些女子连身上的血中也流着缠绵致人上瘾的阿芙蓉。皇帝终于慌了,他停用红铅丸,将地宫内的众人灭口。自此后,愈发深信方士之言。所以他才要江延儒入京,因为张听乾至今没有解开他的毒瘾,而普天之下,谁不知江延儒有未卜先知之能?当年壶州水患,江延儒仅仅胜天半子,便救数万条性命,殿下可知至今壶州仍有人为江延儒立生祠?”
话已至此,云雪臣与白陵才彻底明白过来,云啟为何一定要将太子这个身份亮于人前了。他为应江延儒一诺,心中再不愿,也得笑着将“云雪臣”迎上朝堂。
太子只能是“云雪臣”这个人。
堂内一片死寂。
云雪臣与白陵对视了一眼,心中思及初遇江延儒时他说的那一番话,原来江延儒早就预料到他这缕孤魂会在那夜落下凡尘...那久寻不出真凶的一夜雪到底是何人动的手脚,难道竟是江延儒?
云雪臣心中凛然,更有钦佩。
“这世上再厉害的头颅也怕刀锋。命数或许无迹可寻,死亡却可以。若我此时定要杀江老儿,他是否还能及时算出他的定数?”白陵显然是不屑谈及那些子虚乌有,“人心险恶而已,实在没必要披上什么怪力乱神的皮。”
韩无谋沉默以对,片刻后,他向云雪臣道:“那些奉上的女子们,向来只过魏明德一人手。陛下亲自审问魏明德,可关于那批女子的来源,魏明德的口供说辞竟与她们无一对得上。加之魏明德那时已经众叛亲离,没人信他口中所喊的冤屈,也不在乎,天子被沉疴与药瘾折磨,震怒中将魏明德下狱,而那些宫女也尽数赐死。陛下要我等务必从魏明德口中审出真相。所以魏明德才落了个这样的下场。殿下现在可明白了?”
云雪臣叹息,“原来如此。”
因果相承,自作孽不可活,他终于知道为何江延儒对云啟不假辞色。
白陵忽然道:“皇帝在位多年,为何偏在此时想要冕陵里那道盟约?除非他这恶癖丑闻泄露到民间,可我行走京城,并未听见关于此事的流言。”
“因为那位并不惧流言,变数是辽人暗中送来的解药。他们一定是从夏人口中得知大昭天子身患丹瘾的消息。而阿芙蓉是从南地的大食传入大昭的,传言中只有他们才有解药。辽人却在这时候奉上了这样的解药。”韩无谋因捂着嘴剧烈地咳了几声,脸色逐渐惨白。云雪臣看在眼里,对白陵道:“你去太医院提个人来,他要不行了。”
“...殿下不必费力气了,我选择今日说出来,就没想过活命。”韩无谋仍盯着地上那团不可捉摸的光晕,淡淡道:“事发突然,唐敬持的确没能查出来这群流民从何处来。我杀他们也是奉命,不过是权宜之计,皇帝身染丹瘾,此事最先知晓的也并非我朝百姓,而是夏人。没多久,夏朝派出来使求觐见,不然你们二位以为李凭这样的货色,怎能在勾栏院里随意杀人后还全身而退?夏人辽人相继来试探,陛下不敢妄动,他此时方察觉红丸背后绝不简单,第一时间便暗中令我取出盟约,以免被外族捷足登先,以此为把柄要挟。只是皇城司的人前脚进去,后脚那群不知从何而来的流民就逃了进来。”
韩无谋闭起眼,似在回想:“这些人中并无好手,我们行事要躲着人,可这还不是最坏的,我起初并未找到那卷名为飞烟图的盟约。好巧不巧正值穆远修的人在另一片荒山试火药,我们的动静却惊动了马军司的人,穆远修是个死心眼,当即派宋元问去衙门告发,这便将丘存壑引了过来。丘存壑不知就里,当日早朝时一语点破,后来的事二位都知道了。”
云雪臣道:“那本王就告诉点你不明白的事,这卷逐鹿盟约在云巍手中不假。不过,直到今日你们居然还怀疑是夏国人暗中作梗么?刺杀萧玉山的人中,有一人身材魁梧,因刺杀不成,在我面前咬毒自尽。死前留下大夏必胜四字,他若不自作聪明说这话也就罢了,他既然这样说,那这人便绝非夏人。韩无谋,皇帝或许真的是老糊涂了,辽人与我朝多年相安无事,怎地就忽然传来一纸要我朝武安侯人头的狂妄之言?”
刹那间,韩无谋猛地抬起头。
“我猜测,从辽人去年冬送来那封要武安侯人头的信时,这张险恶毒网便已经撒下。”云雪臣冷冷道:“而你们竟然要武安侯为此去送死。白黯不该死,你该死..”他嘴角露出了个冰冷的笑,“..你的主子,也该死。”
韩无谋半晌没作声。
直至门外传来魏南柯的敲门声,这阉人极为轻声道:“...或许吧。可白黯分明知道这些,却还是愿意拿性命换。这世上的人啊...”
他的脸上有不解,有愤然,有物伤其类的悲哀。
“...你看,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要一个人死是多么容易。要一个家族背负着屈辱消失,又是多么轻易。位高权重如慕敬山白黯之流,也逃不过。”韩无谋瞳孔微微涣散,他尽力睁大眼,一手举上半空中,终于哽咽道:“...又有谁还记得定和年间亲笔写下书卷治国策的大学士韩煦,我汲汲营营,助纣为虐,到底也没能为我父翻案....这人世...何苦来哉?”
白陵面无表情俯瞰着韩无谋,“他要死了。”
韩无谋不住地吸气,他瞪大眼,吊着一口气,盯着云雪臣,却一个字也不肯说出口,不敢说出口。
云雪臣沉沉地叹了一声,道:“你肯告诉我这些秘密,我感激你。安心去吧,他日我必临朝,为你了却这一桩遗愿。”
韩无谋只觉得那道冷淡的声音仿佛从云端飘来,但又如此熨帖可信,不类凡声。
仿佛天潢贵胄或是贩夫走卒,都能被一般无二地对待。
他曾经当过人,后来在一场莫须有的罪名中变成旁人嘴里的阉狗。
没想到临死,还能在太子的眼中再做一回堂堂正正的人,韩无谋如此想着,手臂倏然垂落。
白陵唤人将韩无谋的尸身抬下去。
云雪臣盯着韩无谋坐着的位置沉默许久,自嘲道:“先是昭太子,再是魏明德,现在又来个韩无谋。我如今背着这些沉重的遗愿,轻易许诺,若事与愿违,他年死后,黄泉中倒真无颜相见了。”
白陵侧身看他,目光十分温情,他顿了顿,弯腰拿掌心摩挲着云雪臣的脸颊,安抚道:“可你总不能就这样闯进明堂指着皇帝的头揭露真相吧?我若有兵权,你就不会这样踌躇不定。”
白陵谆谆善诱,云雪臣一指头抵住他的胸膛将他向后推开,微有讽意道:“你好大的口气,孤魂野鬼做久了,异想天开的毛病学得个十足。你以为兵权是那么容易得来的么,瞧你这喜怒不定又冲动的德性,你我在一处,我尚且能看顾你一时,像你这个性子若去别人手底下做事,不出半月,你还有命回来?好不容易摸清这个昭朝,你休要任性。”
白陵见他担忧,忍不住伸出手抹上云雪臣的眉心,他微微拧起眉头,看了云雪臣一会,继而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道:“你跟我一起走罢,你在这里,我真怕我前脚出了城,后脚就听闻太子身亡的消息。况且在这皇宫的笼子里呆久了,你不闷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成日被江延儒押着读那些没用的东西,不如亲自走一趟你的江山。”
云雪臣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走哪去?”
白陵对着云雪臣摊开掌心,他诚恳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殿下,只要你此刻点头,我就能为你坐上下一任武安侯的白骨座。但你要在我身边看着我,我才不会觉得这些事情无趣。”
云雪臣的神情在那一瞬间变得难以言喻,他缓缓道:“你到底都瞒着我做了些什么出格的事?”
*药方出自《古方八阵》,封建糟粕,邪魔外道,请勿私下模仿,比较危险。(认真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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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惊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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