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白陵缓缓拔剑,祭北斗竖立在他掌中,剑光如水,一面照出白陵的脸,剑的另一面却映着云雪臣的眉眼,“恐怕该我问你吧?祭北斗你如何得来?你亲自出了宫。”
云雪臣掀开眼皮,向上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那目光沉静而悠远,那苍白、华而无实的少年皮相,被这样的眼神赋予了深不可测的什么东西。
.....令他这张脸蒙上了一层令人移不开眼...难以言说的吸引力。
他这个人,在朝臣眼中乃至白陵眼前,常常扮演着寡言温柔的秀美少年,只有在云雪臣不经意流露时,他的真实模样才会天机泄露。
他们此刻身处于一把剑的两面,看似亲密无间。
白陵倏尔收剑回鞘,有些急切道:“你我至今最亲密的事也只差临门一脚就让我如愿以偿,这些不足挂齿的小事,你为何不愿敞开心扉?”
“难不成..”白陵双手撑在膝上,躬身与云雪臣平视,他有几分恶劣地呢喃出声:“于你而言,与我唇舌厮磨,好过对我说出你的心思么?”他伸出一掌,轻轻抵在云雪臣的心口,他心头忽生出怨怼与不甘,“我恨你深不可测的心....”
云雪臣不语,只拿那样的眼睛望着他,从他的脸色能看出来白陵令他十分头疼。云雪臣无奈道:“这与你到底有何干系?剑赏了你还不够?”
白陵那只手恨恨地向后攀去,掌心拢着云雪臣后颈,将他剩下的话一吻封了。
那吻热切而永不餍足,带着施虐的意味吮咬,云雪臣吃疼地推他,没有推动。他尽力地转过脸,白陵的唇舌便滚烫地贴上那雪腮畔。
一声巴掌轻响。
云雪臣被他缠这半晌,趁隙一把捂住了白陵的唇,挣扎出来,半边乌发散乱,他收回手,难以抑制地指着白陵气急败坏骂道:“...蹬鼻子上脸的混账,我看你的心才深不可测,上一刻还好好的,你想去北疆,滚去便是!”
云雪臣乌云斜堕,唇角与侧腮红肿而布满牙印。白陵心想若忽视这副阴沉脸色与尖锐眼神,这一幕真该入画,私藏终生。
他揉了揉侧脸,并不生气,追着云雪臣的步伐,在云雪臣身后低声下气道:“我不管,反正你不能有别人。没听过凡人有个词叫心腹大患么?你的心腹,注定是我大患,我看不得谁在你眼前晃。”
云雪臣卸下冠,对着西角的铜镜正梳发,闻言冷冷地回头:“不学无术,原来在你这里这个词是这样用的。滚罢,你要做武安侯就去做,小王人微言轻,眼下是帮不了你做这样的重臣。既然你说你有这本事,我愿在西都静候佳音!”
云雪臣心绪起伏,不慎拔断几根发丝。
“你轻点!拿头发撒什么气?”白陵在云雪臣身后出手如电,截过木梳。镜子里两人身影一前一后,云雪臣眉眼低垂,眼睫铺展出一层浓密阴影,投在眼下,白陵对着镜里瞧了瞧,心中忽然一动。他边梳着发,边问道:“这么说,你同意我入伍了?”
“腿长在你身上,”云雪臣眼也不抬,不耐烦道:“我还能绑着你?”
白陵忽然便笑了,这一笑真是朗月出云般好看。云雪臣这才向镜中看了一眼,讽刺道:“动辄发怒发笑,说你喜怒不定都是抬举,我看你与扁太医所说的失心疯症状有几分相似。”
白陵的目光中充斥着云雪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雪臣,偌大西都,我若走了,你..是不是也十分不舍?”
“胡言乱语,不过是怕你冒失决策,把命丢在宫廷倾轧里。”云雪臣抢过他手中的木梳,三两下梳好,戴好冠,头也不回要走。白陵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将云雪臣拽了回来,他一手扶着云雪臣的侧脸,迫使他的眼睛正对着自己,温柔道:“..是么,那你好好说话我又不是听不懂,这半晌冷嘲热讽是为什么?”
他的语气中也溢满了云雪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你明明也舍不得我。”
云雪臣盯着他看了片刻,夺回手腕,轻声道:“白陵,不论如何,我们都不会成为敌人,你说是吧?”
白陵微微颔首,平淡答道:“永远不会,殿下。”
镜中正照着二人相对而视的影子,宫灯明亮光辉透过垂悬纱幕,云雪臣辨认着白陵的眼睛,只觉朦胧。他缓缓点头,“好。想好了那你就去罢。我在宫中仍无实权,说帮不了你多少,这是实话。”
“我不会死。”白陵话锋一转,正色道:“最迟三年,殿下,我会成为利刃,也会成为你的退路。”
云雪臣微微一笑,可有可无摆了摆手,“回去吧。同游人分道扬镳乃是常事,变数何止千万。有些话不要说,否则他年相对,岂不尴尬?崇嶂,你有这份心,我承你的情。只望多年以后,你我仍如今夜,能口无遮拦,已是万幸了。”
云雪臣几乎不称他的字,白陵神色微见怔忡,他没有再回答,只是临走前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云雪臣。
这是元平六年的寻常夏夜,云雪臣是无权太子,白陵正籍籍无名。
*
次日清早,云雪臣拜见了半隐居在东宫的江延儒。而午膳时分,从东宫来的侍人求见皇帝,并携带了一枚由江道长亲自炼出的丹丸。
韩无谋的死没有激起皇宫一丝水花,皇帝身边又换了近侍,名叫思净。这人没什么存在感,话也少,奉茶时茶温恰好入口,皇帝放了茶杯,思量片刻,随手于众内侍里一指,思净便平白得了天恩。
思净成日紧紧跟着云啟,做得多,说得少,不该看的,连眼皮子也不会多抬一下。
他将那匣子呈上,云啟随手翻开,其中正卧着一枚绛红色的丹丸。
*
五日后早朝,皇帝宣布太子不再监国,可接下来的一道圣旨,却将众人都打了个措手不及。
——自今日起,太子按例上朝,封其为勾当皇城司公事。
这职位虽只有正六品,可却掌管宫城出入禁令。文武百官上朝上下马督察,自宰相亲王之下跟从不得越律法之数。
这个位置当初是韩无谋,百官已无不胆战心惊,如今又来了个太子。岂非他想如何便如何?更何况这是皇帝首次将皇城司大权让渡给皇子。
韩无谋已死。云雪臣只要收买唐敬持一人,那皇城司这把刀,将会彻底握在太子手里。
皇帝这是当真想着立太子做继位人了?
云巍一逃无踪,西都昼夜搜查,仍不见踪影。
而住在孙府的孙端己,这两日却实在不好过。孙次庭奉命离开阴谋重重的朝中,孙夫人是个厉害人物,她一人能将枢密使的府邸掌管得井井有条,本就不易,其为人严厉,亲子亲女尚且动辄棍棒教育,更何况孙端己这样臭名昭著的纨绔。
从前那个孙端己怨恨孙夫人,只道她为报私仇。可如今这个孙端己心知肚明,这位孙夫人绝非那等心胸狭隘之人,将他这个侧室所出的也当做亲生儿子管教。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孙端己想着过些日子再改头换面,生怕吓到孙府内外。
更为白陵那个威胁——皇帝已经疯魔了,被邪门歪道煽动,若真要身带天命之人的心肝入药,皇帝一定会剖太子与重臣之后的心肝,只有他这个孙家不起不成器的纨绔死不足惜。如今之计,只有拱卫云雪臣做皇帝,他才能消去这些后顾之忧。
以至于如今孙端己每一次因与云雪臣他们相约时的夜不归宿,皆成了孙夫人眼中流连烟花之地的证据。
这位夫人舞起棍棒时,上到孙次庭,下到仆从,都要避忌其威。从孙拙到最小的女儿孙露都挨过打。
孙端己挨得最多,这日他带着一脊背青红交加的伤奉孙夫人的勒令去帮衬孙家的酒楼时,撞见了个他绝没想到的人。
那人容貌俊美,引得许多人频频偷看。他臂弯里挽着一袭孙端己眼熟的外衫,正站在门外打量大厅内的孙端己。
“是你?”门庭若市,孙端己出了门,拿眼神将来人上下一扫,见他一身华服,头戴银冠,便意外道:“我那时以为你是穷苦落魄之家的人...”
来人并不解释,他抬起手臂,“这是你的。我记得你。”
孙端己奇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就为了还一件衣裳?”
来人便从袖中取出一张折起来的纸,他展纸抬头,对孙端己似笑非笑道:“我记得你的样子,画下来入京城里找人问出来的。阁下大名远扬,被不夜河里的红玉姑娘一眼看破身份。”
这孙五不学好,所幸家教严厉,平生头一回溜出去逛窑子,还没吃到嘴,就被人逮住痛打了一顿,丢了性命。
他盯着来人手中栩栩如生的画像,纵然有再多辩解,也哽在了喉咙里。
他抬起眼,对上来人狭长风流的眼睛,静了静,孙端己若无其事转身,邀道:“来者是客,站在门外怎么行。还不知阁下大名,快请进。”
男人身形颀长,宽衣大袖。他弯了弯眼睛,低声道:“看来孙公子不止心善,更有未卜先知之能。”
孙端己侧目回首,只听来人低声道:“我名白云道人,熟识者都称我为白云客。至于你,唤我云客便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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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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