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险恶

春歇楼近来声名鹊起。

主楼五层,左右各有两座三层高楼在春歇楼侧后方并列面朝主道。楼与楼之间飞桥连廊相接,昼夜灯烛晃耀,门前秀旗招展掩蔽天日。内中布置清绝风雅,达官贵人皆以在春歇楼宴客为第二乐。

食色性也,西都三乐四迹历来为人津津乐道,“三乐”不变,可这三乐的楼阁却是年年都换,有能者居之。

但凡有幸挨着这名头,无论是酒肆香坊,还是秦楼楚馆,必然一跃成为西都内炙手可热的名楼。第一乐,不夜河胭脂香粉**。第二乐,春歇楼山珍海味宴坐。第三乐,空烟楼惊鸿舞袖千金。

而这四迹,则是四人。

有附庸风雅的文人,称李寰“文过八表、一笔连城。”

天下武人皆以为只有白黯担得起“总揽英雄,八斗在君。”

李寰一句“玉胎雪质、玲珑心肠”令徐皇后的容色得窥于民间。

顾佛留亲自题词空烟楼,言沈烟“云袖缭邈、皓月出光。”

如此文在李寰,武在白黯,容在徐照;舞在沈烟。多年以来,竟却无一人能得此殊荣。

只得让人憾叹一声苍天不公。

这日傍晚,日头还是亮的刺眼,照着西都千家屋檐上的琉璃瓦,折出一层令人心神不定的反光。

“小二,上半斤酒!”

春歇楼二楼有四季居之美称,挂着“风雪山”门牌的一间上房里,一身锦袍的中年男人浓眉大眼,脸上有掩不住的喜色,高声叫道。门扇只开了条缝,上酒的人来得慢,那男人看了眼天色,眼底闪过不耐,正要起身,门便从外打开了。

“让客官久等。”

天其炎热,纵是店里摆着高价贩来的冰块纳凉,端酒上楼的人脸上也渗了汗,一层油光般闪亮,他侧过脸蹭了蹭搭在肩头的湿布巾。

这人侧首看去,骂声还未出口,眼前便是一亮,他脸上浮出猥笑,“我听人说如今有身份的人都以在春歇楼吃饭为美事,想不到一个区区店小二就有如此姿色...比之南风馆里的头牌公子也不差,大爷有的是钱,只要你肯来乖乖伺候,我就..”

孙端己放下酒,打断道:“许伦,我若是你,就不会在拿了那么大一笔银子之后如此放肆行事。”

这名为许伦的男人面色剧变,二话不说便飞身从窗口跳了下去!

惊呼声四起,许伦头也不敢回,撞翻一路上进门的食客。孙端己施然踱步,从二楼走下去,一路出大门。街道上一圈人头攒动,围着中间的官兵看热闹。

孙端己取出腰间折扇一指,惊讶道:“且慢,你们是何人?!”

许伦正被白陵提着后襟,他转身,朝迎面走来的孙端己冷喝道:“春歇楼窝藏朝廷人贩,来人!”

白陵身后的一列东宫卫面面相觑,一人走出来:“属下在。”

白陵抬手一指,“春歇楼幕后老板与云巍有脱不开的干系,拿回东宫,候殿下发落。”

“是!”

周围众人中发出一声惊呼,许多人的目光都落到孙端己脸上,随后又是一阵惊叹。没人料得到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春歇楼主人,居然如此年轻俊秀!

孙端己愕然,似乎十分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他脚下掠开,不断闪躲,如鱼般滑不留手,怒道:“你是谁,一派胡言!你们敢动我!”

他不肯受捕,两眼四顾,只见白陵已脱出人群之外,带着许伦上马,竟是不容分辨。

“住手。”一人无声无息从人群中走出来,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按在孙端己肩上。白陵勒紧缰绳,自马背上回视。孙端己眼皮一颤,望向白云客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白云客与白陵的目光当空一撞,他从袖中摸出一张金纸作封的度牒,“近日与天家夜坐,称我朝政事清明,刑罚合度。阁下是什么人,敢不合礼制,不问缘由便指人为犯,我大昭律法何在?”

当朝方士奇多,大多是州府派发下去的度牒。而拥有朝廷颁发的正儿八经度牒的人堪称凤毛麟角。这样的人面圣甚至无需求见,只消与皇帝近侍通信即可。

这道牒白陵在江延儒手中也见过。

白陵皱了皱眉,他的目光状似不经意掠过孙端己。

“回宫。”白陵一扬马鞭,毫不耽搁,转身便走。

白云客盯着白陵一行人远去的背影,默不作声。孙端己引他上二楼雅间,关了门,白云客身形微微一顿。他侧首,目光落在颈后的折扇上,直到这时,他才晓得孙端己手里的扇骨是钢制的。

孙端己一字一句道:“你不是为了还那件衣裳,接近我,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白云客转身。

*

冕陵失窃一事,在皇帝愈发红润的脸色中匆匆结了案——二皇子府下狱数百人,天子限皇城司半月内捉拿云巍归朝。可如今皇城司的实权落在云雪臣手心,这是在向云雪臣施压。

那日早朝,云啟沉默许久,忽然当着百官的面,沉声唤道:“太子。”

“儿臣在。”云雪臣拱手躬身。

“当年父皇要保你的命,便对后宫放言,你若不慎夭折而亡,朕不论缘由,其他骨肉统统要为你陪葬。”

殿内死寂无声,没人敢说话。昏君不可怕,可怕的是侍奉手段厉害的昏君。云雪臣抬起头,心底有极其不好的预感。他直视云啟浑浊的双眼,因龙椅在九层玉阶之上,隔着些距离,让他看不清皇帝的眼神。云雪臣颔首,“儿臣..”

话未说完,云啟又道:“今日这话朕交还给你,押你二弟回来,但他若是死了残了。雪臣,云巍如何,你便如何,明白了么?”

君无戏言。

云雪臣揖过额,垂眼接了口谕,“儿臣明白。”

此事是身为皇帝的心病,可这话也说得十分容情。毕竟云啟还未定罪,云巍就已经畏罪潜逃,容不得他不信云雪臣。可哪怕事已至此,云啟也没有废掉这个儿子的皇子身份,还用云巍的性命威胁云雪臣。

一连数日,云雪臣亲自带领皇城司搜索西都家家户户,却毫无所得。云巍就像消失在河面上的一滴雨,任嗅觉灵敏异常的察子再如何闻嗅,仍不见踪影。

小暑后又大暑,高树头蝉鸣震耳欲聋,路人挥汗如雨,酷暑反常,早朝从五日一行,改为十日一行。官员们也乐得自在,朝时五更,皇城司一封密信送上了御案。

云啟拆开信后,盯着上面的字看了很久,最后他将信递给思净,让他当众宣读。

——察子北行,于过路旅店中探听到在上安城中,曾有人发现二殿下踪迹。

上安!

上安地处西北,是大昭与夏辽二国交界之地。

云巍这是要干什么?

他想借兵造反吗?

满殿哗然,朝臣于震惊中忽地想起来灵帝托梦太子的事。

如今看来,这梦居然并非空穴来风。

“此事真假,诸卿如何看?”云啟冷冷道。

陆判出班,面色沉郁道:“陛下,二殿下出逃之事极为蹊跷,事发至今满朝文武竟未曾得见殿下一面,焉知不是有人设局,致其走投无路。否则怎就今岁成了多事之秋。老臣万死,敢请陛下严查,若放过真凶,何异于纵虎!”

这话令在场许多人都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云雪臣,朝堂上太子长身而立,敛目袖手,像株沉默的清举玉树。听说太子亲自带兵马亲自奔波搜捕,如今见他朝服凌乱,并不妥帖,显然是为赶上朝会顾不得了。

“陆大人,”一道声音响了起来:“依我看,你恐怕要失望了。”

陆判猛然回头,咬了咬牙,阴沉道:“孙举,你有何证据?若无证据,谣诼皇子,你居心何在。”

殿外孙次庭撩袍入殿,向皇帝一躬身,掷地有声道:“陛下,奉天观近日有一道人张听乾受上安王云络邀请,亲自入城为其亡妻打醮。而此人前不久才出现在二皇子府中,被一名为许伦的侍卫亲眼撞见。”

云啟失态地一掌拍上龙椅扶手陡然起身。

良久,云啟才眯着眼睛问:“孙大人,你怎么对这些事知道的这样清楚?”

“世事巧合,这也是臣今日迟了些许的原因。”孙次庭迎着皇帝的目光,道:“臣的不肖子近日在酒楼自力谋生,与那名叫许伦的侍卫起了口角,追出门外时巧之又巧被东宫卫率当场捉拿,犬子也因此事险些被关进牢狱,幸亏白云道人看出端倪,这才救下犬子。那混账小子就在二门外,臣不敢虚言,陛下可召白陵与白云道人殿前对质,一问便知。”

云啟在孙次庭说出“白云道人”时便浑身一震。

“那些容后再议,”云啟怒火高炽,喘着气看向殿下立着的云雪臣道:“俞乘,将这个许伦给朕带上来!”

许伦早已没有那时面对孙端己的神气,如今丧家犬般被俞乘押着上殿,二人经过孙端己时,孙端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问道:“春歇楼的酒好喝么?”

萧玉山死得离奇,白陵吃了一回教训,将许伦在无声无光之地关押数十天。许伦早已惊惧如同惊弓之鸟,只想求个解脱。俞乘余光扫见孙端己嘴角那抹奇异的笑,眼角抽了抽。这个孙端己的做派,让他想起另一个更为熟悉的人。

俞乘的心沉了沉。

他的目光落在许伦的后颈上,深宫之中,多少风雨都是借着这样的小人物掀起来的。

....这事会与太子有干系么?若云巍被钉死,坐上那把椅子的必然不会是其他皇子。

朝会已散了,皇帝应是回过神,想起家丑不可外扬。再者诸位臣子也并没有兴趣打探天家秘事,生怕一不个小心,被人拿来作文章掉脑袋。

朝后,天蒙蒙亮,清晨也热的人不住地抹汗。然而任外头如何酷热,摆满冰的捡玉阁也寒气凛凛。这是皇帝书房,入夏后便一直在此地处理政事、与臣子议事。

屏风后皇帝由思净服侍着饮了丹丸,七皇子云继只八岁,趴着书案向父皇背诵近日随夫子所学文章,“国者,天下..之利..利用也;人主者,天下之利势也。”

稚嫩的声音磕磕绊绊。

书房里,只有白陵一人,他若站直了,身逾八尺,他低头看小皇子,心底有些恶意地揣测皇帝这是宁愿再扶一个小儿子,也不肯放手让云雪臣登基的意思。

“及其綦也,索为匹夫不可...不可...”

云继背到此处,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了。

白陵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他回了头,见云雪臣将那身朝服脱了,与皇城司穿一样制式的袍子,交领箭袖,腰封紧窄。一眼扫过去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白陵眼神流转,从上至下将他缓缓看了一遍。云雪臣偏头避开白陵几近非礼的目光,径直走到云继身前。云继脆生生叫人:“大哥!”

云雪臣弯腰摸了摸他的头,将他抱起来,温言道:“不得道以持之,则大危也,大累也,有之不如无之;及其綦也,索为匹夫不可得也,齐愍、宋献是也。继儿,这是荀子所作的《王霸》章,而这句话的意思....”云雪臣一顿,叹息般摇了摇头,问:“你的先生叫什么名字?”

小皇子年岁尚幼,懵懂无知,完全无法参出荀老夫子的深意。更摸不清楚为何老师恰好在这时教他这章。

云啟从屏风后转出来,面上波澜不惊,当着云雪臣的面,问白陵:“你真要孤身一人远赴春不渡?太子若是待你不好,朕替你做主。”

然而还不等白陵与云雪臣为云啟的险恶用心做出反应,门外就响起了叩门声。

“陛下,许伦带到。”捡玉阁外,俞乘的声音传进来:“为确保万无一失,孙家庶子孙端己,臣也带来了。”

第三道声音同时应声响起,“陛下,老臣有要事求见。”

云雪臣与白陵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听出来了,这是陆判的声音。

堂堂相国,他跟来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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