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伦跪在竹帘外,额头贴地。他咽了咽口水,却仍心跳如飞。他头昏脑涨,舌头也变得格外有存在感,堵着嗓子,让他忘了怎么说话。
几双靴子在他有限的视线中不远不近地停着。离他最近的那双玄色靴向前迈了半步,他认得,那是方才押他进殿的俞乘。
“许伦!”俞乘质问:“半月前,你向三皇子云巍通风报信,此事你可认?”
许伦被这平地一声喝震得神思清明了些,他不敢犹豫,点头如捣,“是...小人...是小人..”
云啟面色阴沉,两枚手指向许伦跪着的方向轻轻一摆,思净不声不响捧上一张卷起来的小像奉给俞乘,俞乘走近许伦,展卷严声问道:“许伦,你那日在三皇子府中看见的可是这人?”
许伦这才敢抬起头,他看着画卷,半晌才讷讷道:“...应...应该..就是他。可感觉...又不太像。”
“陛下面前,岂容你颠三倒四,”俞乘蹲了身,将画像抵在他眼前,怒道,“看仔细了!”
许伦眼前变作几双腿,顺着袍子直到腰间,就不敢再向上瞧了。他移开视线,木愣愣盯着俞乘手里的画像。
“许伦神思混沌,你这样是问不出来的。”一只手横插进来,取走俞乘手中画像,俞乘偏过头,看见云雪臣波澜不兴的脸。
随即他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示意云雪臣上前。
云雪臣踱步走到许伦面前,他的身形遮住了许伦的目光,也挡了身后皇帝的打量。云雪臣两指夹着画像,道:“许伦,方州人士。常年出入南风楼,好娈童。据我所知,你这一回恰好被堵在春歇楼前,就是为南风楼的头牌公子寒宵。你原本要拿着这笔钱为他赎身,可寒霄不仅没和你走,反而连同恩客对你口出嘲讽。他们是不是与你说春歇楼这种声名新起的地方都吃不起,哪里来的胆量学人一掷千金?”
云雪臣声音不高不低,却让在列的听了个清清楚楚,许伦脸色涨红,几乎变作绛紫色,他被云雪臣这几句话激醒了,狠狠盯着那张栩栩如生的画像,哆嗦着嘴唇道:“不错,不错!我要那贱丨人瞧瞧,我如今莫说春歇楼来去自如,就是连...”
“是啊,你有银子了。”云雪臣声音愈发温和,打断道:“当朝二殿下给的银子,想必不少。否则你也不会吃这一顿饭,就花掉了往常半年俸禄。”
许伦如梦初醒,猛然抬头,“你胡说..!”
只见面前的年轻人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许伦,半月前的朝会后你独自策马敲开了二皇子云巍的大门。这人叫张听乾,你再想想,真没见过?你是不是云巍在皇宫的眼线?”
许伦所有的心绪不宁,都掐灭在喉中。
霎时被关押在东宫地牢中昼夜滴答的水声再次响起在耳际。还有那个从未露面的人,在黑暗中魔语般温柔催问,“你再想想,真没见过?你是谁的人?”
他呆呆地盯着云雪臣蕴着笑意的眼睛,心头模糊的抵赖言语还未凑成句,就如同光照雪消,散了个干净。
“...见过,但..那个男人与其说长得是画像这样,不如说是个少年郎。”许伦下意识说出了那个他已经回答了上百次的答案,“那时候我去通风报信,这个道人就倚在门边,二殿下赶我走。我没敢回头,只在拐角时回头飞快瞥了一眼,那人太年轻了,我向来害怕这些会驻颜术的道士,他与二殿下将身一闪便不见了。”
皇帝震怒拍案而起,几人惊呼“陛下保重龙体”,而这些吵杂声响在许伦的耳中早已远去,他孤家寡人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他下意识点头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完了。
悬在他心头的巨石砸进平湖,万丈波澜顿起。
那一刻,许伦盯着云雪几乎让人不敢直视的冷白面容,在极端的恐惧中,在心跳如飞中,竟生出一种尘埃落定、死而无憾的荣幸之感。
云雪臣让出位置,以目光问询其他几人。
白陵紧紧抿着唇,他漠然盯着云雪臣,云雪臣察觉到注视,看清白陵的脸色,却是一怔。
白陵转过脸去,避开他的打量。
云啟脸色奇怪,几人都侯着皇帝下令,陆判余光瞥过许伦。
足足过去半盏茶功夫,云啟才半抬了手,沉声道:“宣柳渔来。”
没人明白皇帝万变的心绪这是又变到哪一缕,可“丹青柳”在大昭只此一脉,家主是大名鼎鼎的画圣柳济世。其子柳渔年纪轻轻便入翰林院为御笔,任勾当翰林图画院一职。
只有云雪臣打量着这个帝王脸上莫名的暴怒与绝望,刹那洞悉了他的用意。
云雪臣忽觉索然,又在索然中生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凡人,朝生暮死,七情六欲却重逾千斤,执念若起,连神鬼也要避而远之。
他云雪臣为何阴差阳错偏偏做了凡人?
这些“执”令他心头发冷,也令他疲惫不堪。
如此想着,他又偷瞧了一眼白陵。云雪臣罕见的,心头生出迷茫来——他与白陵到底是什么人?
白陵立刻察觉到云雪臣的视线,下意识避开了,不让云雪臣看清他的表情。
思净小跑着去了,柳渔来时匆匆,手中还拈着一只蘸了墨的笔。云雪臣第一回见柳渔,瞧这人双眼灵动,面容白皙。可紧跟着柳渔转眼将殿中人看了一遍,最终定在白陵脸上,又移到云雪臣脸上。不住点头,不知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云雪臣眼皮跳了跳,所幸柳渔明白天威在上不可轻犯,他对皇帝行过一礼,还未发问,云啟抬手一指许伦,“柳渔,拿着太子手里那幅画,按此人说的模样去改。”
“这...”俞乘惊讶抬眼。
陆判老谋深算,面上一点神情不显。
而白陵却已有不耐,云雪臣的视线敏锐地掠过他,直觉他有话与自己说。
柳渔擅工笔,巧密精细,随手一幅传出京城都会引得商贾巨富争抢。云雪臣将画递给他,柳渔眼中含笑,令云雪臣不明所以。他按着许伦口中所言的增减涂了几笔,一盏茶功夫后,许伦惊声道:“停!就是这人!”
柳渔抖了抖纸,悠悠道:“拿白纸来。”
小内侍忙呈上,柳渔铺开拿镇纸压了,落笔如飞,等人画成,他挑眉搁笔,竟赞道:“不错,不错,此人天庭饱满,双眼窄长,阴冷有余,幸而天生笑唇,一并掩了。陛下请看,可是此人?”
思净忙执了两角,呈到云啟眼前。云啟端详半晌,脸上起来一层黑云。画中人分明是张听乾,可却比云啟平日所见年轻许多,连唇角那枚痣也在同一处。
皇帝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驻颜术..驻颜...我就知道那群人合起伙来捉弄朕,竟敢隐瞒如此重要的东西,好啊,好得很,雪臣!”
这位上了年纪的天子,一旦听见驻颜、长生,便不是坐拥天下的皇帝了,他成了这世上最可怜的乞丐,上下求索,求而不得。
云雪臣几乎有些怜悯这个帝王了。
“儿臣在。”云雪臣缓声道。
“带人围住奉天观。去问白云客,想要谋反为实,还是他进宫任职。还有,活捉云巍回来,他若敢拒,这回你卸他两条腿朕也不会如何的。去罢。”
孙端己备好的说辞一字未用,便看见那道门开了,许伦又被俞乘拎了出来。
堂内识相的都退了,只剩白陵与陆判,云啟头疼得厉害,他坐到靠窗的小榻上,唤了思净上前为他揉按额角。
“陆相有何要事?”皇帝问。
“老臣...”陆判说着,拿眼睛上下却直看白陵,意为要他避让。
白陵身份颇为尴尬,身为名将之子,年近加冠却毫无建树。白黯的赫赫威名如今已成了死水底下的巨石,太平盛世,没人会再把它们打捞上来细读了。
白陵擎等着,对陆判的示意视而不见。
白陵方才压在眉心的不耐在云雪臣离开后很快变作横亘在眼底的阴鸷。而这副模样却让在场两位都看走了眼——他们以为白陵满身的尖锐,来源于白黯之死与一事无成的厌恨。
“若不是大事便直说罢。”云啟思及白黯,难得生出了伤感,他催促了一声,有几分责怪,“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或是陆相不看僧面看佛面,武安侯泉下有知。你暂且一避,待朕与白陵议事毕后再行商议。”
“这..倒也并非不能说,”陆判面露难色,叹道:“...夏朝遣来使献书,说将于承天节时奉上异宝以平四月李凭失手杀人之过,无独有偶,辽人也要来凑热闹。”
云啟默然,唯有按在膝前发白的指节不似他面上那般平静。片刻后,他语气不善开口,“可有对策?”
白陵心中一动,心想机会来了。
陆判明白皇帝的暗指,那是因为他明白皇帝的心思。而就在陆判思索如何将话说出口时,便见身旁白陵拱手道:“异域外邦多方试探,陛下,臣有一计。”
云啟皱着眉,“说。”
“夏人敢在我朝行凶动手,幸而陛下为万民着想,将此事化了。可我以为这等人...”白陵静了静,撩袍一跪,正色道:“恳请陛下还是准了我的请求,我爹在时大昭四境俱伏,如今他尸骨未寒,夏与辽人竟纷纷动作,焉知不是朝中有内鬼。八尺之身生于天地,不报效国家枉为人臣,不平父仇枉为人子。”
他大有云啟不应声便不起身的架势。这番话掷地有声,皇帝看白陵的眼神瞬时变了。
连陆判这老狐狸都有些唏嘘。
——白陵的反应在这二人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谁都没想到白陵居然一心要查白黯之死的真相!
陆判与云啟对视了一眼,其意味不明而喻,这二人心知肚明白黯为何而死。皇帝清楚也就罢了,陆判也如此反应。
白陵心中漠然定论:这昭朝上下,不过是蛇鼠一窝的光景。
“雪臣身边也没个趁手的人,朕昨日才听说你卫率府上的卫赭是云巍派去的人。云巍在朝中人眼里大势已去,你若要走,此人或可策反,为雪臣所用。”云啟离座,亲手扶起白陵,叹道:“唉,生在皇家,朕最怕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如今轮到朕的儿子们身上,朕迟迟不立储君,难道是贪恋这个位置?夏辽外患,朕寝食难安!白陵,你当真不愿在东宫做事?”
“臣恳请陛下下诏。”
白陵垂首,一揖过额,坚持道。
“西北炎夏酷热,三九苦寒,你不贪恋锦衣玉食,有抱负是好事。朕知道了,你下去罢,此事朕来安排。”云啟将他看了一晌,目光中有欣赏,也有欣慰。
白陵面上作出大喜神情,谢了恩,出宫门径直向东宫行去。
他走后,云啟屏退侍臣,思净守在门外三尺处,怀中抱着麈尾,静静站着,像尊没声息的木雕。
*
“放肆!简直欺人太甚!”
阁内,云啟怒不可遏,拍案时将茶震倒了,冒着白气,陆判这时才露出焦色,近前道:“陛下!此时不断,反受其乱。您若放手一搏,令太子继位,等他处理诸般棘手事,或可等雨过天晴再归大位。不能再等了!”
云啟目光登时锐利,割在陆判面皮上,“让位?!陆判,你就再想不出办法来了?”
“三日前八百里加急来信,李吞现在已整军,在拒留关的西风宕外一百里处操练军士,陛下,您再不断绝!”陆判低喝一声,云啟浑身一震。
陆判长出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道:“...白黯已经死了!”
云啟与他对视片刻,一扬手,语气杀伐:“传耿烬进京商议出兵事宜,再以最快速度放榜,大昭之内,有带兵之才者尽可入京。哪怕用这些人的血肉之躯给朕拖,也要拖个三年。江延儒如今肯为朕奉上解毒的红丸,更胜当年。不论他为何忽然愿意为朕效力,这瘾却最少三年才能祛除,届时再谈传位的事不迟。夏人不敢贸然进兵,这些年他们内乱不止,这时出兵,耗空国力对他们百害而无一利。朕就不信,白黯之后再无堪当武安之将!”
陆判终于无话可说。
作者君回来了,因为工作上的糟心事和sb人前三个月都非常超雄,没有合适的心态。
但故事一定是会写完的,感谢陪伴,乃很开心^_^(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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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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