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陵消失了一整日，直到天色暗下去时，才驱马停在不夜河门前。

他手上提着一串油纸包裹好的吃食，进门拂开帘子，就看见孙端己捧着酒杯，没骨头似地窝在椅里，与一脸风轻云淡的云雪臣正言笑晏晏。

瞧见白陵，孙端己远远的便眉飞色舞起来，冲云雪臣说着甚么。云雪臣随着他的话看向白陵，微微挑眉，不禁笑道：“看不出你还会公报私仇，那日你在春歇楼前只是如你所言那般装装样子？”

孙端己扬高声音告状：“装样子？那些人将枷都拿了出来，我看姓白的是要我脱一层皮！”

房内没多余座椅，窗边只留了张美人榻。白陵环顾一周，径直走向云雪臣，落座挤在他身旁。所幸这椅够宽敞，载着两人也勉强。他面不改色剥开油纸，将那拢炸得酥脆金黄的馓子放在小案上，示意云雪臣尝尝。

白陵目光如电扫上孙端己的脸，“看来你与殿下说了不少，凡人常说的佞臣，就是照着你这模子来的。你说这么多，可告诉殿下你与那个白云客之间的恩怨了？孙五，你最好是我们的人。”

白陵两腿交叠伸长了，抱臂审视着孙端己，眉尾微扬，两道剑般往两鬓插去。十足凌厉，他这样看人，将孙端己脸上的笑看落了。

白陵静了静，平声道：“不然你哪夜睡觉时，梦里也小心些。”

“我是与殿下站在一处的。不过这些与你白陵没干系。该与殿下告知的，自然无需由你告诉我。”孙端己冷冷地哼了一声，下一刻却伸手去想捏馓子来吃。白陵眼疾手快折了案中瓶内的海棠花枝，孙端己暗道不好，只来得及顺走半根，破空声已经跟来，他缩了手指，堪堪躲过白陵的攻势。

白陵血脉中尚存白黯不世内功，一击之下，内劲逼得附在花枝上的海棠纷飞四散。他持着海棠枝，对准了孙端己，冷笑道：“没你的份。”

“好生护食！”孙端己指着白陵，有几分气急败坏。他向云雪臣告状兼告辞，“瞧瞧，这是恨不得要留我一只手。我看我还是回春歇楼去。”

他们二人仿佛命里不对付，一见便起火。云雪臣满脸木然，只挥了挥手，一句话也不想说。

孙端己拎着半根战利品，大摇大摆走出了门。

白陵跟上去，紧了紧门闩。云雪臣兴许是累了，颈子向后一靠，头枕在椅背上合目小憩，喃喃自语道：“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何总是与孙端己过不去？今日跑了趟城西，奉天观里只剩下白云道人一个，他双手就缚被我押回宫了，可我觉得这人...对了，自请出京的事，今日皇帝答应你了？”

无声无息的威胁逼近。

云雪臣蓦地睁眼。

白陵一掌撑在云雪臣肩侧的椅背上，居高临下垂目盯着他。

云雪臣动了动唇，白陵另一只手却一把捂上去，他的大手覆住了云雪臣半张脸。云雪臣的唇峰在白陵炙热的掌心中辗转，他有一丝疑惑，又觉得这举动不堪。

他甚至不能出声，一张口，舌尖就要舔上去。

白陵身影背光，他半俯在云雪臣头顶，铺天盖地压下来，像一个时而温柔时而阴鸷、难以揣测的阴影。

白陵眼神黑沉沉的，轻声道：“我故意的，你别出声，听我说。”

云雪臣尖锐的目光钉在白陵脸上。

“你是不是想问说，我又发什么疯？”白陵仔细地看云雪臣，失笑道：“雪臣，恐怕十日内我就要离京。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一定要听好，虽然你这人实在无常到近乎卑鄙，但我还是要告诫你。”

云雪臣怒目相视，白陵于是安抚般亲了亲他的眼皮，他隔着自己的手指，与云雪尘说道：“我清楚得很，你做事从来杀伐决断，只用最快最简单的办法。能走半步，就绝不会走一步。你能让西狱里那七具尸体死得干脆利落，也能在幽深无人的石室关押许伦时摧毁他的意念，以至于在皇帝面前上演了这样一出好戏。你瞧见他被押出去时看你的眼神了么？他认命了，而你就是黑暗里唯一的寄托，他临死前只见你一面，居然就生出死而无憾。你从哪里学来的妖术？嗯？”

云雪臣面无表情直视白陵此刻冷峻而幽深的眼睛，那双眼睛将人罩住也似。白陵盯着他，低语道：“...就是这样，冷得没有一丁点七情六欲。一张红口白牙，花言巧语倒是信手拈来，骗的所有人团团转，心甘情愿捧上你想要的任何东西。你这张嘴只用来亲吻就好了。”

“雪臣，你落在凡尘，又遇上我。注定要与我纠葛一生了。我渴求的东西，这个人间给不了我，我曾经梦里，如今眼前，只在你的注视中得到过。为了独占这样东西，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来，你也不想一辈子被我关起来不见天日吧？”白陵松开手，以指背轻轻抚过云雪臣的侧颊，躬身与他平视，语气中有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温情，“我就要走了，显然你不能随我同去，我们相隔数千里，以后不要再四处留情了，假的也不行，明白么。”

连日来的真情或假意被白陵在今夜一把撕开，白陵与云雪臣双双图穷匕见。

云雪臣抬手搭在白陵臂上，将它摔下去，他微微一笑，冰雪般的眉目乍然浮出一层难以形容的风流来，仿佛天光乍破冰面时，春夜长河中第一道暗流。

有幸得见者，无不驻足凝视。

“你威胁我？你他日若能带兵君临城下逼迫得皇帝让位，届时为做做样子，你说这话我恐怕还真要仔细思量。”

白陵不错眼珠地看着他，忽地一膝而跪，仰脸看着云雪臣，笑叹道：“你说得对，我错了。并非威胁，我请求你，等我回来，好么？”

云雪臣坐回去，打量了白陵许久。他双腿交叠，悬空的脚尖在半空中轻轻点了点，轻慢而冷淡答道：“好啊，我等你打败所有人，活着从敌人的屠刀与奸细的暗箭里活着走回来，我的....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