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溽热难捱,令云雪臣心烦意乱。
只要闭了眼,白陵离开时那张耿耿于怀的脸就会来扰他心神。
可他也没闲暇分神去想这些,云巍的去向是悬在云雪臣头顶的剑,一夜乱梦。次日清早,皇城司大门方一开,守卫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时却愣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转到阶前太子殿下身上。才五更天,这位也太过勤勉了吧!
皇城司不是好地方,掌灯人恐怕从未在这个时辰出来过。他战战兢兢地点起了数十盏,生怕火不够亮,就让这位太子殿下判个死罪。
唐敬持匆忙穿戴整齐走进正厅时,就瞧见云雪臣端着一盏茶,正襟危坐着吹去白气。
他朝云雪臣左右两侧看了,又望向四周墙角阴影处,发现当真无人时,顿时难以置信抬高声音:“您一人来的?!”
“怎么。”云雪臣呷过茶水,搁下时调侃般道:“当朝太子是什么不良于行之人么?”
唐敬持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他想了想,认真道:“殿下,你晓得若那些人再丧心病狂些,你极有可能连这段路都走不进来吧?为了您的性命与皇城司上下的前途,下回带个人再来。”
“本王亦能自保,行了,坐下说罢,你今日亲自带人往上安去一遭,我直觉这个云巍...恐怕还有后招,否则他不会连皇帝都不见就躲了,这与认罪何异?你..”云雪臣一怔,“你这是什么表情?”
“属下遵命。”唐敬持按了按突突跳的额角,“还有,殿下,您日后出行还是带个人妥当。您的身手...对上这群穷凶极恶者,恐怕不太够用。”
他说得委婉,云雪臣笑了笑,“知道了,我来得突然,也正是为这事。今日集齐皇城司众人,我要挑个顺眼的带走当贴身侍卫。”
唐敬持下意识道:“姓白的那小子...”
云雪臣漫不经心对上他的视线,道:“白陵自请外放出京,要去西北吃沙子,本王也劝他不住。”他抬手拍了拍唐敬持的肩,“卫赭反叛,卫率府统领又空置,如今东宫副率只能从你皇城司挑人了。你放心,等白陵回京,这人还你便是。”
白陵在东宫这里的得宠程度让唐敬持微微吃惊。他眉心一皱,想要提醒云雪臣西北军营水深如海,白陵极有可能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更何况,且不说白陵会不会战死沙场,只说若他年白陵当真攒得一身军功回西都,届时必然已是权势滔天的悍将,还能甘愿回东宫做一个不起眼的左卫率吗?
唐敬持思量片刻,却没将这话说出口,他语气中几乎带出一丝怜悯,颔首道:“是。”
这日皇城司内的热闹实在是空前绝后,宽敞前庭几乎成了比武擂台,这群人十八般武器都用上了,不少人挂了彩。
无法,太子给的报酬太诱人,平白做个东宫卫率,虽最后还得回来,可那能一样吗?
天光从暗转明,又染上橘红,最终在西方天际灰紫转靛蓝的云影中收尾。
云雪臣带着他挑中的人离开,徒留剩下的人眼红的要命。
“老大,你说裴衡这小子怎么就这么好命。他的本事在咱们哥几个里可不算上等啊!”有一人是这场比武中唯一没挂彩的,他忍不住拦住要离开唐敬持。
一众兄弟显然过了瘾,有几人也凑上来,笑嘻嘻问:“是啊老大,虞哥可没说错,你没看见裴衡走的时候一瘸一拐,这小子不会给殿下塞什么好处了吧!”
“就是,我看论本事司虞才配得上!”坐靠在树下抹药的人附和:“咱这些兄弟们明面上不说恩怨,谁厉害谁就能当咱们的头子...能毫发无伤比这一场,别的不说,我服他!”他倒抽一口冷气,硬生生将肩头淤青揉开了。
唐敬持背着手,将他们由下看到上,最后定在为首那个满脸不忿的身上,伸手隔空将他一点,“看看你这满脸凶相,别说太子殿下不要你,我也看不上!”
他转身就走,司虞叫苦不迭跟上,“哎哎哎,老大你别走,你好歹给个理由,让哥几个平了这口气吧!”
“是啊老大!”
“就是,你好歹让我们咽下这口气!”
唐敬持侧目,一指司虞,嘲笑道:“要怪,就怪你们没长那双亮堂招子。一群大男人为这事唧唧歪歪也不嫌丢人,都滚蛋!”
云雪臣带走人,回了东宫后只让内侍为裴衡上药,而后再也没传唤他。一连几日不见白陵踪影,直到第五日三更,西都内外内但凡是身处要职的官员们,都被皇帝派来的侍臣拍开了门。
——上朝了。
待漏堂里许多人没睡醒,从地方才提上来的三司户部副使陈容怀神思不甚清楚,一时忘形,口无遮拦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不是才改了时辰十日一朝,朝令夕...”
“陈宽!”户部使钱惟德一扫众人中的知谏院左正言,脸色铁青低斥,“住口,昨夜的酒把你喝糊涂了?!”
陈容怀话出了口才意识到不对,堂前落针可闻,半晌过去,也没人答话。这时,陆判才慢慢开口,“慎言,兴许是紧要之事,否则平日里决计不会宣这些同僚上殿。”
陈容怀擦去鬓角冷汗,唯唯道:“首相说的是,受教了。”
立在前头的孙次庭心头浮出不祥预感,陆判扫过他,脸上浮出狠辣神情,孙次庭冷眼相对。
晓钟一响,众人鱼贯而出。
这回朝会来得突然,皇帝的举动已令不少人心头生出异样。
——天子言行如一,若朝令夕改,乃乱世之兆。
云啟明白得很,朝堂上一句闲话也没有,一开口便石破天惊。
“边庭急报,夏朝于拒留关外陈兵十万,大昭民生曾被白黯一人身后兵马拖至将溃,然而又倚仗白黯将养了这二十年太平。武安侯止戈多年,可他的死讯传出西都,竟令万千黎民向西而哭,此事朕也是知晓的。白黯已去,而凶手萧玉山也死在京城,朕心中有愧亦有憾,如今夏人得知武安侯辞世,蠢蠢欲动,敢问诸卿,若李吞真敢不问缘由开战。大昭可有哪位良将再堪当武安侯之才?”
大殿中寂静无声,过去片刻,孙次庭强抑神情,道:“臣以为,若战,必然先清内再攘外,方得两全。”
“不错,多年来诸国奸细不断,甚至内奸频出。白黯雷霆手腕,有将才更有相才,粗浅的阴谋在他面前不攻自破,这样的人百年也未必出得一个。臣以为当下之急是挑选一位良将接手西境。”冯御风想了想,道:“西北皆悍将,或可从北境调遣一位。”
众人七嘴八舌,云雪臣目光扫过大殿西列,白陵冲他一抬眉。
云啟道:“朕将耿烬调回了,不过只他一人不行,压不住。哪位卿家能荐几个后起之秀?”
不明所以者心中奇怪,耿烬老将压不住,后起之秀如何压得住?
而云啟这话一开口,云雪臣,陆判,孙次庭,连同几个在列的武将,一同将目光投向了白陵。
———不是压不压得住,而是..有没有旧情。西境那地方外人进不去,尤其白黯死后,内中权力倾轧之盛,没进去过的人难以想象。
陆判适时道:“虎父无犬子,后起之秀虽多,可若要随军西去,老臣以为,这个位置除武安侯的儿子外,不做他想。”
“哦?”云啟面色柔和些许,看向白陵,“白陵,你可愿意?”
白陵在众目睽睽中行了一礼,道:“臣白陵,定不负陛下所托。”
“好!耿烬今日入都,你下朝后留驻半日,与他见一面。”
朝后,众人退出去,陆判故意落后些许,在孙次庭身旁停了步,陆判笑道:“孙举兄,你我同年中第,当年也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倜傥少年。如今一转眼,儿女成行,你我也不似当年,有把酒言欢的兴致了。”
孙次庭冷眼,“陆判,我儿死后,你我便是死敌,你扳不倒我,是那位不乐意看你太猖狂。鹿死谁手还说不好,你也小心哪日你陆家单传也惨死他乡,届时我会为你略备一杯薄酒的。”
陆判冷下脸,孙次庭却拂袖走了。
*
白陵被皇帝留了一整日,等天暗下去,云雪臣没再等他,随手带了个人离开了东宫。
台上横着薄如蝉翼的素纸屏,四围三层楼廊中客房座无虚席,大多开了窗,都盯着那张与高墙一齐宽窄的大幕。
这是望北楼里最有名声的灯影戏。只听得一声喝,澄澄光晕中,四胡声与震慑人心的鼓声、檀板声中,与人一般高大的皮影人策马舞刀掠入幕后。
人群立即爆出喝彩声,顷刻辄静,皆怕扰了气氛。霎时,有擅口技者数人齐仿风啸,再有鸾铃震响,仿若山摇地动。看客们不由自主皆推开了窗,幕纸发亮,那些窗子便不必点灯,谁也看不清谁。
望北楼之所以名扬大昭,便是因从来不会泄露来客,遮掩功夫也做得足。那些不便为人所见者就格外优待这地方,这些人大多为朝官。
忽而檀板鼓声皆停,一声腔唱吼道:“——酒且温下,某去便来!”
穆远修发觉有些热,褪下外袍递给随从,他一手端着酒,随意抿了一口,而后随着愈发激烈的奏乐声哼唱起来。
“温酒斩华雄,只欠一炉火,穆将军好兴致。”一捧辉光游进门来,停在穆远修身后三步远,“今夜才清楚穆将军的喜好,莫怪之前送来的东西都被你挡了回来,我早该与你看几场好戏,兴许你就回心转意了。”
穆远修回过身,目光落在云雪臣手中那盏小莲花灯上,顿了顿,他道:“下官见过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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