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从不敢多言，快步走了出去。闭门声响后，穆远修才苍凉道：“律法规定，皇子不得私晤五品以上文臣，六品以上武将。殿下先前相约，下官深觉不妥故而拒之不见，怎料今日路窄，在这望北楼内遇上。卑不谋尊，疏不间亲*。恳请殿下放我一条生路。”
云雪臣吹灯落座，屋内昏蒙蒙看不清人脸，他道：“穆将军刚正清廉，治下有方，看今日西都内，只你侍卫亲军马军司的兵马军规森严如旧。早想与将军见一面，可你神龙见首不见尾，今夜也算是巧了，你我不谈其他，只看影戏，如何？”
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的唱腔声。
少顷，穆远修仍立在窗边，并不落座。他苦笑道：“穆某既无殿帅身后的赫赫家世，也不似唐大人得君心，沾不到官家半分青眼。当初那点军功能用到今日，已是不易，又怎敢草率搅进您的野心中自毁前程。只要我任职一日，不论局势如何，马军司只拱卫天子。”
言外之意，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倒戈。
云雪臣没想到穆远修竟慎微到这个地步，或是他真就一身忠骨。云雪臣斟酌片刻，道：“你说得不错，可你恐怕不知道那位药瘾沉重，朝中许多实事早就一并交到政事堂手中。昨日朝堂之上你也听清了，夏朝虎视眈眈，而云巍又带着那份盟约一去不返。如果他不惧怕，又为何先下手将北宫幽侯的居所上下杀了个干净？只是听清这盟约被老二带走，才松一口气罢了。”
穆远修并未答话。
云雪臣没等来他的反应，便道：“哦？看来你也没察觉这其中不对。”
穆远修凝神：“..殿下此言何意？”
“意思是，他不仅十分放心老二，还要让老二坐那个位置。他笃信云巍绝不会反，这才在明堂上说出我与云巍一损俱损那番话。”云雪臣冷冷一笑，“直到得知云巍与张听乾勾结时才动了真怒，我实话与你说，云巍若继位，你就再也别想坐稳你的位置。而传位最迟三载，最快明年。因为李吞的兵马不论如何都会打进来，大昭近年自上而下皆崇尚方士之风，以至到了轻文蔑武的地步。李吞若战，必然单刀直入，届时乱世烽火烧起来，为了名声，他一定会让出皇位让我来做这个苍生唾骂的皇帝。”
“何以见得？”云雪臣口吻笃定，穆远修忍不住上前问道。
云雪臣抬头看着他的轮廓，叹息道：“我问你，陆判的儿子为何不在西都内任职？”
穆远修缓缓眯起眼睛，“陆移？他应当在...东川参军，此人是个有骨气的，当年回西都后自请往耿烬手底下从小兵做起，不逞显耀家世之威...”
“江道长与我提过一件往事。他说孙次庭长子孙拙的死与陆判脱不了干系，孙拙是被人出卖的。我的眼线今日传来一封信，其中记载着昨日朝会后孙大人与陆大人的几句口舌之争。”云雪臣说着：“若我所猜不错，陆移便是当年孙拙那支兵覆灭的幕后主使。西都内圈养了多少边庭名将，失意者快意者，俱老矣。皇帝召耿烬赴往拒留关守白黯的故地，那东川十五万水师，会落到谁的手上？”
话尽于此，穆远修终于拧起眉头，他喃喃道：“陆判是皇亲国戚，耿烬与陆移有师徒之情，日后耿烬若掌握西境军权，那东川就是陆家的。也就是说....”
云雪臣淡淡道：“就是说云巍势必要将大昭内的兵权一步步抓在掌心，三衙兵马势必易主。穆大人，我只是给你呈现出一种可能性。若足够快的话，白陵倒压耿烬一筹，我也只有西境这一处兵权，远远不够压制四境兵力。”
“你....”穆远修心中震撼难言，“你知不知道你这话我若报上朝廷，明日你就会被贬为庶人？！”
“赌一把。”云雪臣起身，一字一句道：“赌你绝非愚忠的蠢人。你心中苦闷难以排解，才成日闲暇时来望北楼听戏，《报国记》《换日记》，半月来你只听这两幕，因为你很清楚...”
云雪臣压低了声音，“当今皇帝何其昏庸，武人低文臣就罢了，低方士又是谁定的规矩？穆远修，你堂堂马军司指挥使，宫内撞上方士车驾不得不让道，心中难道不憋闷愤恨？”
穆远修身形仿若凝固。
足足过去一炷香功夫，外头灯影戏唱尽了，云雪臣眼底倏然晃起一苗烛火。
穆远修扔下火折子，另手秉烛照着云雪臣，他覆满寒霜的脸上毫无表情，“太子殿下韬光养晦的本事我算是见识了。皇城司落到你手中这才几日，殿下就能如臂使指般用到极处，大小消息信手拈来。穆某不知是该恐惧，还是该敬佩。”
“随你如何想。”云雪臣颔首道：“我推心置腹，该你有所表示了，穆将军。”
穆远修阴晴不定看着云雪臣，缓声道：“...殿下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畅快人，这样吧，关于陆移是否能接手耿烬的军权，我为殿下指一条明路。耿烬有个妹妹，名微霜，取‘昨夜微霜初渡河’之意，八年前，辽将萧曙天带兵夜袭，直下东川。耿烬连同营中武将倾巢出动于前线抵御辽兵，后方孤悬，是耿微霜带兵抵抗，并射断萧曙天一臂，将那支奇袭的辽兵逐出拥昭壁外。她有点本事，可身为女流，只这一条便输了。后来萧曙天几次三番孤身南下，只为再见耿微霜一面与她堂堂正正分出高下。可耿烬怕担上通敌的罪名，将此事压了，连同耿微霜本应得来的军功。次年耿烬强令耿微霜嫁人，为此耿微霜与耿烬几乎反目，耿烬的爹早去，他们二人早走嫌隙，只要殿下肯给她一个机会。我想，陆移应当没那样轻松握住耿烬的兵权。”
云雪臣道：“你与她有何关系？”
穆远修嘴唇动了动，云雪臣没有看到穆远修眼中一闪而过的悲怆，那一刻，这个男人脸上浮出了某种令人胆寒的恨毒。
可他只是长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一生无亲缘，只有一个远房亲戚，微霜被迫嫁的人就是他。他原本就怀郁成疾药石无医，遇上微霜时才有了点活气。可惜微霜要强，并不喜欢这个夫君，也不稀罕这样的生活，留书一封就走了。想来她恐怕还不知道，我那亲戚呕血身亡的事罢。”
云雪臣没再说什么，只道：“多谢将军。今后你我同舟共济，雪臣绝不亏待。”
“那些都是后话了。”穆远修促然一哂，示意道：“廊外侯着的可是白陵？”
云雪臣神色微妙，“不，不是。我这就离开，不必要他进来了。”
“让人在外头站着，这怎么行。”
忽然门被推开，有人拎着一盏琉璃灯站定在门边阴阳怪气道。
穆远修茫然抬头，他目力好，看见了一个身逾八尺的年轻男子...与他身后的白陵。他来回打量着二人眉眼，有种说不出来的疑惑。
若无亲缘，这两人的眉眼....也太像了点？
他于是又去看云雪臣，云雪臣放缓了声：“...与将军偶遇，相谈甚欢，小王先告辞。”
电光石火一刹那，穆远修想起西都流传的，有关东宫与其左卫率的荒唐传闻。他看云雪臣的眼神立时变了，穆远修张口结舌，“这...不不..下官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穆远修向二人拱手道别后便匆匆走了，他的背影几乎称得上落荒而逃，以至于他忘记带方才褪下搭在屏风上的外衫。
白陵盯着云雪臣，踱步上前向后方轻一侧首，问道:“这位是？”
*谚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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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看戏（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