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如银,一丸凉月挂在天边,回去路上,马车路过唤龙河,穆远修推开小窗,望着河面上的粼粼波光出神。
“坏了,”随从的声音从驭座传来,“...大人,您的衣裳落下了。”
穆远修回神,“....在望北楼那间听戏亭里?”
“....是。”随从有些心虚。
他想了想,道:“先回府,你传信给他,让他派个信得过的人收回去。”随后穆远修沉声:“这种事没有下次,否则你知道后果。”
随从不敢吭声,只加快了车马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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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北楼三层最里头有间套屋,开门进去屏风挡着的里头仍是门,等开了那道二门,才瞧得见陈设华美的内里。
矮案前张听乾跪坐着,正往杯中倒酒,他身子遮挡的人分明是云巍。二人身后阴影中置着张太师椅,椅上坐着个人,看不清面容。
云巍手执玉如意,一敲案头摆放的瓷瓶,“这是招险棋,届时就该看白陵如何抉择了。”
张听乾冷笑道:“我真是迫不及待,张弈乾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找他这些年,他连一个眼神也不肯给。等到天下大乱,我到要看看他那副慈悲心肠会不会寸断!”
云巍盯着他,若有所思。
张听乾冲他一笑,俊秀少年般的脸上邪气丛生,“二殿下,安王的口风我早为你打点好了,你还看什么?”
“我只是在想,你找的这人会不会也投靠了人,否则不会这些年不见踪影。”
张听乾道:“我师兄那人,板正到极处,金猎只是犯了小错,就被他逐出门,他宁可饿死山野,也不可能去看那群达官贵人的脸色。”
“你们聊吧,我先走一步,不必送了。”太师椅上那人忽然起身,话音落处,人已不见踪影。
张听乾与云巍一同看向半开的窗口。张听乾将酒灌下去,道:“我也走了,委屈二殿下在这里再小住两日,等白陵离开后你便能随意施为。不过这个太子...你打算怎么处置?”
“自然是要他生不如死,药罐子里长成的废物,也配与我叫板?”云巍扔开玉如意,眉心抽了抽,“不过话又说回来,也算他命好,年初一场大病没死成。后来我派出去的刺客也无一幸免,被卫赭清理干净。此人我早视他为眼中钉,幸亏有白陵这枚暗棋,卫赭才能神不知鬼不觉被换下去。”
提及白陵,张听乾皱了皱眉,“白陵此人,不可尽信,你要小心。”
这话云巍并未放在心上,只道:“你放心,与虎谋皮该拿捏的分寸,我还是懂的。”
*
“与虎谋皮,焉有其利?”云雪臣微微一笑,不客气地与白陵对视,眼神冷酷而锋利,仿佛要剖开白陵的眉心,去探索他脑海中的真实意图。
白陵眼皮猛地一跳,分明被云雪臣态度激怒,可他心底又升腾出了几分不祥的阴翳,于是耐着性子问:“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我忠心于东宫,何时成了虎。”
云雪臣却不往下说了,转向裴衡慢条斯理道:“裴衡,这是白陵。他是谁应当不必本王与你过多引荐吧。”
裴衡对白陵的事迹略有耳闻,不是谁都有一剑裂碑的本事,便客气道:“卑职见过卫帅。”
白陵扫过裴衡眉眼,平淡道:“不必。阁下是殿下亲自请进东宫的客,只需参拜殿下一人即可,今日毫无必要,来日更无必要。”
“你怎么会来这里?”云雪臣问他。
白陵漠然道:“自然是回宫向殿下辞行,不见你身影,找了几处,果然在这里。”
云雪臣沉默了一会,转向裴衡,“迹存,你先回去。”
“是,殿下。”
等裴衡走后,云雪臣瞬息间凭空跃起,并掌为刀向白陵侧颈砍去。白陵听见这声“迹存”,一把火烧得额角经脉突突直跳,“怎么,巴不得我滚出西都,才几个时辰,就已表字相称了!”
千钧一发间他抬肘力挡,左臂伸出想要抓住云雪臣肩头,谁知云雪臣身形快如飞电,抽手回势同时一脚侧踢,白陵只拿云雪臣当雪骨玉人,生怕他不经意便消融。
可云雪臣这一脚势如雷霆下灌,白陵的脸色微微变了,他陡然后仰下腰去,又探手去捉那只脚踝,然而他掌心攥住时,居然扑空了。
白陵心道不好,然而下一刻一只冰冷的手已经反握住他的手臂,随后过肩一摔!
——砰!
人与灯一齐摔下去。白陵仰躺在地上,险些被这一招摔得五脏移位。有那么一瞬间他脑海中只剩下嗡声,还有涌上来的不可置信。
可还不待白陵反应,云雪臣紧跟着按住他一臂反拧,翻身一膝顶在白陵后腰,半跪坐着。
两人的喘息声在黑暗中无限放大,白陵张了张嘴,可熟悉的芬芳自侧耳传来,他稍稍抬起脸想要看向左后方。
云雪臣的掌心便不客气地压了下来。
白陵半张脸紧抵着地面,呼吸间尽是血腥气味,狼狈至极。
那力道犹如镇压,白陵居然动弹不得。
用惊天一击来形容也不为过。
白陵喘着气笑了:“...雪臣,你这是..将我摔出内伤了,你这身手,一日何止进境千里,我开始好奇江延儒平日到底传授些什么给你。我明日随耿烬离京上任,这就是你给我的临别赠礼么?”
云雪臣默不作声,往下瞧了一眼。灯笼的光晕由下而上照着,映得云雪臣的脸上充满了神秘的阴影。他松了力气,面无表情垂眼看着白陵,二人视线相对,白陵落到这个境地,居然还敢抬手去撩拨云雪臣,他在云雪臣下巴处摩挲着那一点淡红唇角,“我这个旧人还没走,你就如此迫不及待笼络新人。我看他眼熟,你觉得呢?”
“是啊,眼熟,裴衡的眉眼与你何其相似。白陵,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云雪臣俯身凑在他耳畔,湿热的喘息在夜色中如同藤蔓包裹住白陵,“我给你多少次机会,你知不知道若是别人如此在我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我早就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云雪臣的语气几乎是恶意的,“你瞒着我八面玲珑,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以为没了你,我的事就不成了?还是说在你看来,太子体弱多病,是个扶不上墙的菟丝草,只得依凭你这株未长成的参天大树才能起势。”
“不是这样!”白陵一呆,怒而否认:“我不想你以身涉...你就这样不信我?!”
“并非不信你。”云雪臣声音冷而低,“只是厌烦身边人的戏耍,无论你是善意恶意,我已经厌倦了。”
白陵道:“我是为了你好,你现在的身体根本不能..”
“住口!”云雪臣低声在他耳畔道:“你瞒着我做了多少事,你以为我没有眼线?白陵,我给你最后的机会,将你瞒着我的所有事如实道来,否则我就真的不要你了。没有什么是不能割舍的,不过又是百年以后,两条孤魂野鬼而已。”
月光低转回廊,从另一侧窗缝斜斜漏进来,剑光似地正好劈上云雪臣与白陵紧挨着的胸膛与脊背。云雪臣若起身,它便会从二人相离的缝隙中掠过。
简直像是苍天罕见施舍的预兆。
白陵倏然静下去。
他在这一刻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恐慌。
“我..”白陵顿了一顿,艰涩道:“你先放开我,我与你细说。”
云雪臣冷淡的眼睛在烛光下闪烁着,片刻后他起身,顺势伸手去拉白陵,微带着嘲意道:“这就是东宫武力高超的左卫率?我看也不过如此。”
白陵捂着唇咳了几声,将喉中的血腥气咽下去,苦笑道:“是,技不如人,卑职拜服。”
云雪臣也知道自己是沾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光,此时若要实实在在打一场,他是决计赢不了白陵的。
他抬掌虚虚一握,冷哼了声,道:“油腔滑调不足听,再过几年,你的确未必是我对手。说罢。”
“你我当初传出素有嫌隙的流言,倒是方便了我去投靠云巍,他不仅深信无疑,还要助我一臂之力。”白陵伸脚勾来一把宽椅,他手长腿长,随手抓了云雪臣按在身旁,两人捱着肩膀,云雪臣就要起身,又被白陵按住,“我头昏眼花,你要是不坐在这支着我,我就得立即昏死过去。”
“..有这么严重?”云雪臣哭笑不得,随即又有些狐疑地起身扫视他全身。
“殿下要给我下马威,出手失了力道,我不怪你。”白陵制止了他的动作,拢着云雪臣肩头往怀中一按,轻笑道:“不要动,这样我就不晕了。”
云雪臣半信半疑,由他去了。白陵继而道:“我一直与云巍暗中联系,你我初来乍到,只凭一方势力的眼是看不清全貌的。”
云雪臣蹙眉道:“那你为何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白陵侧首,认真地看着他,“因为你身边有奸细,而我至今也没找出来,不敢以身试险,否则前功尽弃。”
云雪臣半张脸被他按着枕在肩头,白陵只消侧过脸,薄唇就会蹭到云雪臣唇角。白陵安抚般落下细碎亲吻,像安慰一只对同伴失去信任而炸毛的狸猫。
云雪臣被他扰得心神不宁,伸出手掌抵住白陵的下半张脸,沉下脸道:“现在是我在审问你,你在做什么?”
白陵声音柔和低沉,“对不住,我不该瞒着你,但也只能瞒着你。卫赭并非叛变,只是那个人一直找不出,我临走前必须要混淆云巍的视线,前几日我不见人影,便是去善后此事。”
“我在卫率府重新编制了一批暗卫,照着皇城司的模子来的,我离京后,他们会在暗中保护你。首领就是卫赭。”白陵一挑眉:“你以后白天是再也见不着他了。”
云雪臣无语凝噎半晌,抬手拍了拍白陵近在咫尺的侧颊,“你是在拈酸么?”
白陵仔细端详他,眼睛里浸出了一点笑意,“你呢,你找个这模样的人来我眼前晃,你是在吃醋么?”
“还有什么,一并说来,”云雪臣充耳不闻,木然着脸。
“还有就是我今夜是来找云巍的,没想到撞见了个熟人。”白陵扶住他的肩头,凉凉道:“我着实想不到你当初找来的那戏子,居然是望北楼中的红人啊。殿下。你不也瞒我许多?”
云雪臣问:“是他告诉你我在此处的?”
“哼,我不过略施手段吓唬,他就什么都吐露了,这等人也亏你敢用!”
云雪臣心思远了,“你是说云巍居然在望北楼中?”
“他在谋划什么我不清楚,但这个二皇子绝非善类,大昭的生死在他眼中远不如一座龙椅重要。”白陵可有可无道:“但我杀不了他,他身边有个人,我能感觉到那个人...也并非此世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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