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巍方歇下去的火气又轻易的被云雪臣这副万事不相干的表情撩拨起来,他将铁栏攥得咯吱作响,双眼就要喷出火来。
“好,好,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胡说八道?!也就你这样的蠢货还天真的相信礼待臣下能为自己博来援手,云雪臣,我们走着瞧罢!你要是凭这莫须有的盟约将我钉死,届时不必你说,我自刎当场!”
云雪臣似乎觉得他这副怒不可遏的反应有趣,便轻笑了声,故作疑惑问:“可我怎么从你这长篇大论里听出一股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自嘲呢?”
云巍颇有些觉得云雪臣无可救药,深吸了口气,皮笑肉不笑道:“随你怎么想罢,不论你今晚想从我这里逼问什么,我的答案都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识相点还是滚回去做你的春秋大梦。”
云雪臣一手提着食盒,将其中的酒菜一碟一碟取出来放在窗边。做完这一切后他站远了些,怜悯地打量云巍。
“本王不用嗟来之食。”云巍瞧着近在咫尺的菜与酒壶冷笑,一抬眼却察觉云雪臣眼神,当即冲他吼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你要我说你什么好,故作高深实际愚蠢,还是被人欺骗的团团转?”云雪臣掸掉袖上灰尘,温言道:“我不清楚你方才这些话是谁教你的,退一步来说,是你心有所感也罢。但你显然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我身为大哥,那也有几分教导弟弟的责任。”
他突然抬起眼,嘴角噙着模糊不清的笑意戏谑地冲云巍挑了挑眉。月色如银,照在云雪臣身上,云巍看着他,满腔愤怒莫名被这片月光浇灭,这位被囚禁北宫的二皇子哼哧半晌,悻悻道:“天真愚蠢,多说无益。你懂什么?”
“我要是不懂,还能安然无恙逃过一夜雪,从东宫站上朝堂么。”云雪臣意有所指,“你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我你的路已成定局,那就是天子下台,他日由陆判拱卫你坐皇位,朝臣中能得利者自然不会反对。可你漏算了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大昭如气焰愈盛的方士。世家想从朝中分一杯羹,可江山若真的易主...这个由上及下腐朽的朝堂重新洗牌,你觉得我还用顾及那些么?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今夜来这里就只是想为你送一碗能饱腹的饭食。毕竟明日午时,父皇下令要亲自押你上殿审问,他已经失去耐心了。这话今日可有人来为你传达?”
云巍一惊,脱口而出:“绝无可能!”
云雪臣紧追不舍道:“叩天殿九层塔施工在即,北西边陲民怨沸腾,就连南境的蛊川也传来平民反叛的消息。你方才说古往今来皇权与世家势如水火,那你是否忘记民能载舟亦能覆舟?天子重色,百姓便不重生男重生女;天子重乐,隔江犹唱后庭花的亡国人镜鉴在前;上行下效四字绝非戏言,如今这位重玄,你岂不闻嬴政梓棺费鲍鱼之掌故?要平民怨,更要保证自己的大权还能在握。如今的朝堂已形成畸形平衡之势,堂堂天子竟要借免去税收平息地方民怨,而那些勤恳劳作的百姓却经受着层层盘剥,有些口子一旦开启,想要关上除非斩草除根,否则绝无可能复原如初。钱惟德当初信誓旦旦地说国库虚空,再拨不出来余钱,满朝文武心照不宣这事就该翻篇。可如今呢?你想没想过起叩天殿的钱从何处来?云巍,你肯交出飞烟图,我便将你的话还给你——只要你余生安心待在你的府邸,我不会动你一根毫毛。否则,等你意识到你死无葬身之地那时,就太晚了。”
云巍瞠目结舌瞪视着他,“胡言乱语...简直天方夜谭...”
“哦?是吗?”云雪臣游刃有余道:“你在西都之外难道没有眼线,你不清楚外面是各种光景?说罢,盟约你藏在哪了,放心,我不仅不会用它谋反,我还要将它给皇帝,换取暂时的清净。你若不给我,我自当派人画出一副假的扔在你府邸中,等俞乘的人去搜寻。恐怕如今大昭,只有我知道那东西长得什么样。在这件事上,你百口莫辩,你千不该万不该被许伦撞破,若是我,我不仅不会出逃,更要用这把柄反将我的对手一军。云巍,你不是昏头,你只是被人骗了,可事到如今,你居然还不愿意相信。”
“你...原来魏明德是被你收买的!”云巍惊疑不定,“云雪臣,你若能说服我,我就告诉你它在何处。你口中所言的起义军所指何人?”
云雪臣沉吟片刻,道:“你可知玄天教李横江,依我看,此人的威胁,尚在夏朝与辽人之上。与其大昭被他捷足先登,不如我来做这只火中取栗的手。”
云巍听清那个名字时瞳孔骤缩,随后竟放声大笑,“哈哈哈..我还以为你能说出何等惊天动地的阴谋!好一个玄天教...云雪臣,你分明是一派胡言!!”
云雪臣仔细观察着云巍此刻的表情,不容他喘息地逼问道:“看来你知道他是谁。”
“何止!”云巍慌乱之后为掩心绪,竟笑得淌泪,他揩去眼角湿润,“可我绝对不会告诉你他在何处。我知道我们的小弟云继如今被父皇手把手教养,你有胆量就在这里杀了我,明日一早父皇的屠刀一定会降临在你头顶,云雪臣,你诈我,险些真将我骗过去。如今看来你与我除非其中一人身死,否则永无和解之时!”
“那活下来的人一定是我,云巍,你不听我的忠告,总有一天会后悔。”云雪臣面上不见喜怒,转身离开。
而云巍没有注意到,自己在情绪起伏之后应了“言多必失”的谶。
*
半个时辰后,春歇楼。
孙端己停了手中画扇的活计,郑霓也搁下茶盏,二人看向云雪臣,异口同声问:“他说‘何止’?”
云雪臣心事重重颔首,他眯起眼睛,锐利的视线落在孙端己脸上,“险些忘了,有两件事要问你。”
孙端己一脸莫名,“你问。”
“你说李寰找到了,人呢?”云雪臣问。
“这个嘛,”孙端己忽然洋洋自得起来,“我自从与你们走了一趟不夜河,与方夺兄一见如故,我借他的人又查了一遍,仍然无果。”
云雪臣不耐烦他兜圈子,“直说结果便是!”
“李寰在皇宫,”孙端己悻悻摸了摸鼻尖,“确切说,他如今是七皇子云继的启蒙恩师。”
云雪臣心头微惊,随即反应过来,“原来如此,我说那日云继一个八岁小儿,如何会特地在父皇面前背上一出荀子。”
他思索片刻,朝郑霓道:“我听闻李寰非才子不言,非妙人不语,恃才傲物至极。在座中妙人一时半会难寻,才子非郑大人莫属,邀李寰入春歇楼一聚的重担就交给您了。”
郑霓忙回礼道:“殿下言重!此乃下官分内事!”
三人略用酒菜,郑霓先行告辞。只剩二人相对时,云雪臣盯着独自击节而歌、饮酒自乐的孙端己。少顷,那水调停了,孙端己不得已回头,“有话就直说,你这样看着我,我后背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我清楚你与白云客走得近,”云雪臣思忖道:“你去问他云啟近日为何不受东宫献上的红丸,要是能旁敲侧击出忽然又起叩天殿的原因最好不过。”
孙端己看傻子般瞅着他,疑惑地指着自己的脸,反问,“你的意思是,我与那厮的关系已经好到可以命令他去探问皇帝私事?殿下,你做了一阵凡人也开始信那些天子如天莫须有的东西,何必打探,你想做就去做。要真说起来,我们从天而落,才是真的上承天命之人。历朝历代皇帝之所以能做出来令人闻之色变的事,只是因为他想要这么做。百般谋略棋差一着,都是鬼话,只有阳谋与快刀斩乱麻,天时地利具备,人算便不成气候。你翻遍史书,可有哪一代皇帝的朝廷是靠着阴谋长命百岁的?一力降十会才是真王道,天下共主无需想太多,朝臣便是木柴,用得顺手便用,不顺手便杀。你坐王位,肩挑正名,天下贤才仍会蜂拥而至。反之你的皇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那江山便再无宁日,任何觊觎者只要借一个莫须有的理由就能谋反。乱世烽烟就是凭这群文武大臣只认正名的骨头,才烧出一条通向太平盛世的路。”
云雪臣默然,他想起传言中的穆敬山,又想起作古的白黯,喃喃自语道:“贤良总是在海清河晏前死无葬身,奸臣却往往在乱世前安享百年。忠骨流芳百世,奸佞遗臭万年,可为着死后天子一个追封,史书上一页纸的重量,生前穷困潦倒甚至不得好死,值得么?”
他明白那些人的选择,只是想到所见所感,也不免一阵唏嘘。
孙端己展开折扇端详,哼笑道:“或许值得,谁知道呢?自有人以来,从上古部落到如今朝堂,抉择往往高于结果。风水轮流转,上一个位高权重的下去了,后来者才能清算。至少在我看来,世事从未公平,为这样的凡人效力也并不值得。我想白陵正是因为看穿了这些弯弯绕绕背后的至理,所以定要孤身赴往拒留关,他若成了下一个武安侯,你云雪臣便手握正义之师。”
云雪臣因他最后一句话出神许久,回神时,笑道:“你真是满腹黑水。”
白陵手握边军,就定然是正义之师。
不论他拱卫谁做皇帝,他们只能是正义之师。
边军是大昭最有力的屏障,是朝廷绝不敢逼反的一支精兵。
白黯强召回西都后,赤云军中内斗严重,他们容不下第二个主将,这群人谁都不服谁。
后来白黯死得不明不白,军中一夜哗变,是朱务呈以白黯副将的身份力压之后才熄下去的。
那群中饱私囊的蠹虫永远无法理解,有些人在边疆被风沙吹老,毕生奔赴前线保家卫国,不仅是为了高官厚禄,更为了家国大义。
千万人在他们背后,他们的妻儿老小,同袍,这些沉甸甸的情谊背负在他们肩头,凝成一柄名为“大义”的锋刃。
那是古往今来人皇毕生用阴谋或阳谋维护的“正名”。
这群虎狼之师宁肯用性命换来的东西,绝非简单的加官进爵。要这样的人“服气”,非与他们相同处境者不可。
只有将那柄锋刃使得神鬼莫近,才能赢得这些人的拜服。
若是“美人帐下犹歌舞”的庸将领兵作战,恐怕士气一夜间就会溃败,落得个大军尽死于野的下场。
全军覆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国土中的“正名”也会随之缓缓消散。到那时,亡国灭种之危高悬头顶,君父受辱,百姓任人侵虐。
纵神人降世,又为之奈何?
若白陵能够凭真本事令这支队伍认他为将,日后除非大昭迎来真正的太平盛世,赤云大军解散回乡种田,从西都调兵驻守拒留关,否则再来一次主将强召回京的闹剧,难保他们不会演出“黄袍加身”的大戏来。
更何况如今方士云集,当初楚昭辅如何用“日下复有一日,黑光摩荡者久之*”的弥天大谎欺骗世人,今人便能借另一处异象使一名普通的武将坐上龙辇。
云雪臣话锋一转,道:“你与白云客来往密切有目共睹。除了他对你一见如故心生好感之外,否则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值得当朝国师整日往春歇楼跑,向你一介商人献殷勤。”
孙端己露出难以启齿的头疼表情,云雪臣不禁打趣道:“怎么,难道我想错了,这人不是看上你孙公子风流倜傥的皮囊,反而要其他东西?”
岂料孙端己竟含糊地“嗯”了一声,“这厮说我命格为他平生仅见,死劫逃生,大凶与大吉之兆绞成一股,要与我结交,钻研我。我打也没能打过,甩也甩不脱,只好由他去。”
话音落下,两厢沉默。
半晌后,云雪臣或许是觉出他处境凄惨,终于良心发现,叹气道:“死劫逃生暗指你易魂换魄,看来这个白云客有点真本事,人间有语子不言父过,红丸的事我不好出面,你尽力而为罢。切记,这涉及他还会不会庇护东宫一派,昨日上朝周川奏禀时盯着郑大人意有所指,只是并未向皇帝指明,他们分明发觉郑大人与东宫往来犯了忌讳,却候我去赴鸿门宴。来者不善。”
孙端己缓缓皱起眉。
*“黑光摩荡者久之”两句,出自宋太祖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迷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