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人心

几个副将军不敢先太子一步进帐,于是景象就变作云雪臣一人立在门边,身后一群武将进也不成、退也不成。

这个位置,让他们谁也看不见太子殿下的神色,只能瞧见白陵猝然起身时震愣的脸。

——至于白陵,他直勾勾盯着云雪臣,觉得他像一个随风潜入夜的梦境,弥补了自己梦遍闲人的遗憾。

耿烬心底不禁替白陵捏了把汗,他隔着帘子底下那点空隙不住地向白陵使眼色,示意他切勿人前顶撞这位气势汹汹的贵人。

显然他们谁也不清楚当朝太子为何连夜赶来赤云营兴师问罪,分明前几回朝廷发来的书信与赏赐皆表明如今朝廷很看好白陵这个后起之秀。

白陵看似自请离京,实则是在东宫任职期间被太子所恶踢出西都——这桩事在京城是一出风月戏本,耿烬略有耳闻,那时白陵初来乍到,似还有几分忌惮太子,从不提及在京为官的日子。

后来营里众人与他热络起来,那些在西都内的日子白陵便也能当做消遣,对旁人透露一二。

三年过去,白陵凭那把不染血不归鞘的剑在军中杀出威望大盛,边关的猎猎长风与无数次生死一线早已将白陵雕琢得与当年那个孤身走马、阴沉桀骜的年轻人大不相同。

太子若当真不识大体,来赤云营头一件事便是泄愤,白陵当年肯受,如今还乐意生受么?

耿烬心中七上八下,唯恐这个一手提拔上来的白陵被云雪臣记恨,他抬手示意白陵不要冲动。可平时洞察秋毫的白陵,在如此紧要关头,却像个毫无知觉的木头一般,任他抛多少眼神也丝毫不觉。

白陵僵硬地站在那里,并不回云雪臣的话。

令旁人顿生疑窦。只见回了神一般大步走出案后,在云雪臣身前两步处停了,垂首一膝跪地道:“卑职白陵,参见殿下。”

“今时不同以往,你的功绩传回朝中,是不少大臣青眼的俊后生,远非当年被禁在东宫的太子卫率,不必再称卑职。”云雪臣背对众人,口吻毫不客气,嘴角却含着只有白陵一人才能瞧见的笑,他扶起白陵,抬头悠悠问:“赤云营内有人检举,营中三千掠夜骑兵苛待降卒,其将领白陵手段酷烈尤甚,杀孽深重,实有挑衅宣战之意。父皇派我来剿玄天邪教叛党,顺便差我随着军饷队伍来代他巡视赤云营,以慰军心。诸位是我大昭的勇士,战火若燃,皆能为我朝出生入死。可若有人因一时之愤挑起两国烽烟,遂了夏人的意,届时折了谁都是大昭的损失。白将军,不知这检举是真是假?”

周围忽然鸦雀无声,众人神色不一。

好事看戏,落井下石,忧心忡忡,暗自不忿。

王伏握紧拳头——他们在关外卖命杀敌,传到西都里如何就成了手段酷烈?

难不成要等到敌人的铁蹄踏破春不渡,入关来强丨奸女人砍杀老弱时才能放开手脚一搏,可真到了那时,亡羊补牢又有何意义?

他这样想着,又心惊于太子口中所言的检举来自赤云营内。王伏左右看了看,忽然警惕,他这时才明白,原来营中的心也并不是拧成一股的。

“回禀殿下,”白陵语气生冷道:“史书载,两百年前,齐王朝近百万兵马,因外戚干权,数十年间七王夺位,你杀我的兵马,我杀你的兵马,以至齐朝称霸天下的百万之师生生被自家人耗空。齐朝的覆灭令无数人唏嘘,除了空成就那敌方朝廷派来的天下第一细作之名以外,似乎也没什么后人凭吊。传闻中那名暗探跻身于齐朝皇宫,是个美艳绝伦的女人。也有人说是运筹帷幄的智囊,更有人猜测那是个身居高位的大臣。事实上,无论那个奸细是什么人,于当时保守安内的齐国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云雪臣挑起眉角,意味不明地打量白陵:“比之往昔,口才利索不少。你想说什么?”

白陵掀起眼皮,“强如齐国,也因守旧政令。敢问殿下,大昭比之百万之师的齐朝,何如?”

云雪臣:“你的意思是朝廷该主战,那你可曾想过一旦昭夏开战,辽人的兵马立即南下,大昭可有余力?”

“不。卑职想说的是,若掠夜骑杀戮过重,为人诟病。此乃卑职之责,与将士无关。”白陵漫不经心扫了一眼他身后噤声的将士与脸色发白的耿烬,“正是因为掠夜骑以铁血行事,嵬名恪的铁骑才不至于得寸进尺。若不战的代价是用无数拒留关的将士性命忍让,岂不寒心?没人清楚为何夏朝至今不宣战,可剑就悬在头顶,终有一日会落下。夏兵在消失殆尽后突然奇袭,由老将李吞坐镇。士兵横死在秋风宕外一步之遥,朝廷却令我们不得开战。后来掠夜骑编成,在杀了五百袭兵后,李吞照猫画虎,夏朝第一武士嵬名恪被他们的皇帝派了出来与掠夜骑交锋。我直说了罢,夏朝在逼我们开战,而不论哪一方起兵,至少在开战前一刻,我们这几千人马仍是大昭与夏之间最后一道窗纸。我们不畏死,却怕来自自己人的暗箭。卑职斗胆,究竟是谁将如此祸乱人心的言论呈上朝廷的?”

两人针锋相对,周围人大气也不敢出。

云雪臣忽地一扬手,“耿帅,带着众位将士下去。”他说这话时颇为冷淡。

耿烬心下一沉,深深地看了一眼白陵。

“回殿下,白陵年轻气盛,杀敌无数,脾性所致,言语多有冲撞,还望太子殿下海涵。”

耿烬不死心,临走开口替白陵求了情,他一挥手,“都退下!”

离开的士兵心中复杂难言,可不论与白陵是敌是友,他们此刻脑海不约而同升起的是同一个念头:白陵敢对太子如此不客气,就不怕太子回朝谗言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

待人走空后,云雪臣才放下皮帘,他缓步走进帐内。此时太子殿下脸上那点属于少年人的稚气已随着年月彻底褪去,他背着手往这边关粗糙的帐里一站,活脱脱像株从锦绣繁华堆里移来的芝兰玉树。

让人想不盯着看都难。

白陵破天荒感到有几分不自在,短短片刻,他已将云雪臣那张脸拿眼神描摹了一遍,随后他清了清嗓子,尽量放缓声音,“真有人传信朝廷么?还是...”

云雪臣长了一头,瞧着也近八尺身形,他眼神古怪地走近白陵,手凑在头顶对着白陵比划了一下。

冰凉的手指堪堪挨到白陵的下唇。

白陵猛一哆嗦,退了一步。

“我还想着长高了些,再见你时嘲讽你几句气势不输人,怎么你这个大个子还会窜个头?”云雪臣缓缓出声,抱臂在身前,仔细欣赏白陵的手足无措,“朝廷消息是真,我问罪是假,信是个内侍递到兵部,再由兵部那个名存实亡的尚书递给云啟。这本该是枢密院的活,我托孙大人查这人是谁派去的,结果这内侍当天夜里就失足溺水死了。”

云雪臣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了个嘲讽的弧度:“至于我个人的看法——我更想将耿烬踢回东川,这该是你一个人的、毫无顾忌的战场。云啟在等明年生辰,听说到那个日子他身上的毒就彻底解了。在此之前,一切血腥杀戮都得按下。”

他分明微仰着头,却像一个轻慢的胜者。

而那个为寇为奴的败者,看起来倒还心甘情愿。

白陵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他沉默一瞬,“我听人说东川早已经换了将,是不是...”

“是。”云雪臣直言不讳,“是我做的。”

他环顾着简陋的帐内,漫不经心地回答。忽而云雪臣道:“再怎么说也是赤云营里炙手可热的掠夜骑将军,你就住这种地方?”

“你...你不是说等我披荆斩棘打败所有人,走过暗算,踏过无数敌人的尸首,坐上大将军的位置才有资格再见你。”白陵垂着眼,突然说。

云雪臣转过脸来,疑道:“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白陵:“你还气我威胁你,那天你分明——”

云雪臣若无其事打断道:“哦,是吗,那些我都忘了。我想你了,就来看看。”

白陵骤然沉默下去,紧紧盯着云雪臣。

云雪臣没瞧见座椅,兀自绕到方才白陵坐的案后,一抬头见他还一动不动站着,指着身旁哭笑不得道:“过来坐下,明日一早我就要走,还有许多事要问你,你杵在这里扮门神么?”

白陵没挨着他坐,反而跪坐在案前,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云雪臣从袖里摸出一封奇异的信纸,那纸上墨字染成一团,背面浮现出了些红字。显是浸泡了特殊药水。

他似笑非笑看着白陵,“你这些年断断续续送回白府的家书,都被白夫人暗中送到谢方夺手里。谢方夺又暗中给孙端己,最终到我手上。这些事我早有怀疑,只是没信上所言这般详细,不过我好奇的是,你当时在东宫时怎么不将老二的底细透露给我,反而隔着数千里写成信表明你的立场呢?”

白陵看着他随手抖了抖信纸,良久没作声。

云雪臣的长腿从案下踢了踢白陵的膝侧,“说话。”

白陵垂下眼皮,似乎在想如何应对。

云雪臣直到这时才眯起眼睛,他这样的审视,哪怕只是看着你,也颇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那并非他有意为之,而是长期与他人保持距离所带来的必然变化。

白陵没有看见。

而云雪臣心底却有几分说不清的懊恼。

自他进了这间帐门的第一时刻,他便认识到眼前这个白陵变得不像他曾经认识的那个人。

一个人气场上的变化是肉眼难以察觉的,也是言语无法形容的。

非要用词语表述的话——云雪臣仔细端详着灯下的白陵,这夜有几分熟悉,像极了那个他们潜入诏狱那夜。

烛光打在白陵凌厉的唇峰与深刻的侧脸上,光辉顺着他的鼻梁镀上去,在他眼睛里忽明忽暗。

云雪臣怔怔地瞧着,心想他知道白陵哪里变了。

——是眼神。

曾经离开东宫的那个白陵还不十分会与这个人世打交道,他们做戏的流言传出东宫,加之他整日围着东宫与自己转圈,像只谁也引诱不走的家犬,惹来京城里不少尖酸的笑话与不怀好意的诋毁。

他总是急于求自己的青眼,用一眼就能看穿的拙劣的色厉内荏。

威胁、恳请、迷恋。

喜怒不定,却又十分容易被左右喜怒。

可今夜云雪臣贸然闯进来,却发觉那道曾经令他偶尔心悸,被主人压抑的炙热视线消失了。

白陵变得深沉内敛,那些以往看见自己时便从眼睛里泄露的情绪,藏进了深不见底的心。

云雪臣喉头微动,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白陵不知他心中所想,抬眼道:“我走后才告知你这些,一是因我怕你生气。二来,我早与你说过,东宫有云巍的奸细,我那时将真相透露给你,若被那双眼睛看去,我们长久以来的遮掩岂不是成了笑话?”他顿了顿,又问:“那个人是谁,你找到了么?”

“何必费神,既然要偷窥,让那双眼睛看着就是,也省去再招一个麻烦。云巍这几年在宫里不好过,郑青衣暗中与我往来也递了不少重要消息。我既是为玄天教而来,说明云巍身后那个李横江快要跳出来了,你口中所言的探子这两年异常安静,不见动静。我倒是以为与其说那人是云巍的眼线,不如说是他身后之人的眼线。”云雪臣顿了顿,淡淡道:“至于生气,我实在没什么可生气的,我还要谢你为我考虑良多啊。”

白陵目光沉沉,一眨不眨盯着云雪臣,“说来惭愧,那时我不服气,心觉我非是凡胎,为何要受这人间的囹圄。如今做了几年凡人,这世上不便言明的规矩大约摸了个清楚。才晓得当初的我不知天高地厚,与你步步为营的棋局相悖。幸好还不算太晚,我今日再也不会说什么一人潜进久德殿,将皇帝杀了以求你我清净的话。”

云雪臣身形微定,少顷道:“..莫怪人说沙场历练人,白将军长进太快,却让孤自愧不如了。”

白陵微微一笑,英俊眉目温和无比,在烛光里近乎虚幻,他自嘲般摇了摇头,问道:“殿下方才说有事相商?”

“是啊,”云雪臣冷冷道:“孤还念着你一条性命,怕你死在沙场,到时失去一个忠心的得力助手。今日眼巴巴凑上来给你送帮手,可我瞧着白将军如今大不同以往,说不好弄巧成拙,反而给你带了个累赘。”

“怎会,”白陵倏尔诚挚道:“殿下待我之心,一如我待殿下之心。不知是什么人?我好安排他个职位。”

云雪臣瞧着白陵,讽刺道:“是么,孤在宫中无时无刻不念着远在边关的将军。长进是大不如你的。行了,旧也叙了,你只记得这人姓沈名飞镜,是个奇人。当年孙端己第一时间找的便是他,因丧母之故,一直未曾出山来东宫与大家会和。”

白陵一反常态,目光有几分锐利:“殿下,若我没记错,龙岭沈氏就是当年搅得齐朝内乱不休的罪魁祸首。天下大乱,百万生民血流漂杵,这样的人你居然真的敢用。”

“看来你在边关多少也读了几本书。”云雪臣莞尔,眼底却没有笑意,他轻声道:“沈家人死得也只剩下这一脉单传,其妻早亡,儿女夭折,沈飞镜今年二十有九,出山只为赎罪,早已打算不再续弦,你放心听他计谋,等他认为时辰到了,会自行了断的。”

“...人心叵测,你就这么信一个生人?”白陵缓缓问道。

云雪臣站起来,敛目看他,“用人不疑,他在我面前立过誓言。至于其他,我来承担便是。”

白陵按在膝头的手抓紧了,手背因骤然用力青筋浮起。

他仰起脸,“卑职明白了,殿下还有何吩咐?”

吩咐两字听得云雪臣心头窝了团火,他忍了忍,道:“肃清玄天教众,赤云营也要出动兵力相助。还有,传进皇宫那封检举密报我已经替你挡了,云啟不会因此为难。”

“是,此事我会与耿烬商议。”白陵用他那不紧不慢的语气道:“多谢殿下费心。”

“孤的事吩咐完了,告辞。”

这话越听越不是滋味,云雪臣脸上阴云密布,冷冷摔下一句,抬脚便走。

“殿下,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云雪臣与白陵擦身而过的刹那,白陵的声音响了起来。

云雪臣目视前方,看也不看身侧已然站直身子的男人,寒声:“说。”

烛火将白陵的身影拉长,云雪臣被他高大的影子彻底覆盖。

白陵抿唇轻轻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他张开手臂,低声道:“既然公事说完,我与殿下经年不见,故人重逢之喜,该有一相拥,应该不过分罢。”

他站在那里笑,坦坦荡荡,再无过去一分急不可耐的占有欲。

云雪臣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他想起魏何传回来的信中——白陵与不少老兵同进同出,也偶尔会与他们一同去多族混住的镇上狎妓。

云雪臣一颗心凉了半截,他皮笑肉不笑抬了抬唇角,没露出半分不该有的神情。

“好。”他说。

云雪臣身量颀长匀称,与如今愈发高大结实的白陵怀中仿佛天生契合。他伸手抱了抱白陵,却被力大无穷的白陵反按进怀里。

云雪臣撞上一堵肉墙,气得简直想揍他。

可又十分憋屈,不明白如今这个场面是凡人不可违逆的光阴所致,还是怪他放白陵出宫是为之过早。

人心易变,鬼魂之心....也这样容易变么?

云雪臣感到无法言说的哀凉。

原来要一样东西变样,都不必十几二十年,上千日夜就够了。

只有他才是那个墨守成规的人,他看凡人,像看自己亲书的话本,心中无限慈悲,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和光同尘。

云雪臣如此想着,缓缓拍了拍白陵的后背。浑身骨头都要被白陵挤断。云雪臣无可奈何地叹气,想来他从军日久,手上没轻没重。

而一脸郁郁寡欢的太子殿下看不见的是——在他身后闭着眼将脸埋在自己肩头的白陵像个犯了瘾症的病患,无声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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