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前,西都皇宫的一处无名殿内。
“恭喜真人,贺喜真人,太子被皇帝遣出城,看来要完成我们的大计指日可待。”身后桌旁的张听乾笑斟了三杯酒。
白云客回头,张听乾作邀道:“好事将近,值饮一大白。”
白云客微微一哂,他踱步回到桌旁,目光一扫,叩了叩桌面,问道:“这是倒给云巍的?”
叩叩叩——
张听乾起身去开门,幽幽道:“你何时也喜欢明知故问的把戏?自然是给盟友的,至于云巍么。”他话音未尽,鼻子里先发出了一声哼笑。
门外露出穆远修面无表情的脸,张听乾挑眉,“真是稀客,敢问穆将军夜里来访,所为何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自然是重要之事。”穆远修目光跃过他的肩头,与白云客打了个照面。
“贵客驾临,有失远迎。唯有一杯薄酒,请。”白云客盯着他手中提的食盒,意味不明地道。
穆远修大步进门,仰头喝了,随后一抹唇,微笑道:“那位不老丹吃完了,派我来取。以后我马军司与叩天殿恐会时常往来,既为同僚,白云真人可要多担待才是。”
“客气,”白云客坐了,忽问:“以往是俞将军替天子分忧,今日怎换了人?”
穆远修嘲讽道:“那谁知道,帝王心术,神鬼不言。听说真人上知天庭,下通黄泉,不知能不能算准皇帝的心思?”
“原来是取丹,穆将军稍候片刻。”张听乾闻言顺势下楼,临走时将门一闭。
白云客似觉好笑般摇了摇头,“恭喜穆将军力除劲敌,看来俞乘不会在叩天殿出现了。”
他笑吟吟地打量穆远修愈发冰冷的面容,两人就此静默半晌,穆远修开口:“我有一事不明。”
“将军请问。”白云客慢悠悠答。
“你们为何非要支走太子?”穆远修眉心拧紧了,“太子不走,你也能入主叩天殿。还是说尔等方士已猖獗到要暗杀东宫的地步。”
白云客拈着酒杯,眼神让人看不分明,“你不明白,有些人死了,却比在世时更令人忌惮。太子如今尚不成气候,有何可惧?”
穆远修神情复杂,“....江延儒。”
“将军心有七窍,一点即通。”白云客道:“实在很适合天子心腹这个位置,俞乘不是你的对手。”
“太子绝非你想的那样无害,自大之人死于傲慢。”穆远修嘲弄的笑消失,冷冷地说:“我远在西都,尚听闻白陵的事迹,你以为太子为何启程头一件事便去了拒留关。白云客,若你从国师的位置上摔下来时粉身碎骨,届时我会为你上一炷香的。”
张听乾进门来,应是听见了。他将手中那方毫无雕饰的乌木匣搁在桌边,戏谑道:“穆将军可要仔细捧着,这东西金贵的很,不能见热也不能见寒,否则药性变了,将那位吃出个好歹来,我们承担不起雷霆之怒不说,连累你因我等送命,得不偿失呐。”
“...”穆远修装好匣子,拂袖而去。
*
七日后,大军整装待发;又五日,云雪臣夜驰孤身闯进军帐。
又三日,夜雪茫茫。
边关寒气逼人,这夜拒留关风雪大作,远在千里之外的西都才飘起温柔小雪。
戌时二刻,整座叩天殿灯火通明,第九层窗户大开,一只修长的手伸出去,飞雪漫舞,落在他指尖居然不化。高楼俯瞰总有风光尽收的景致,白云客临窗而立,缓缓张手,西都皇宫在这一刻尽数成了他掌中之物。
张听乾看了看他的背影,问道:“怎么?”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么?”白云客话锋一变。
张听乾脸色微沉,他不甘心道:“丝毫不见踪迹。”
白云客道:“那我给你一个亲自动手的机会,这些心怀天下的人都有一颗慈悲心肠,既然你自幼在坤州长大,那就从坤州开始罢。”
张听乾神情一喜,紧接着又迟疑道:“我若离开,你的身体可撑得住?”
白云客起身道:“无事。”
翌日天未明,雪盖处千里银装,凛冽非常。
孙端己照常白天在春歇楼,夜里回不夜河倒头就睡。这天因孙次庭过寿,他起了个大早,怀里揣着一条上好徽墨打道回府。
马车缓缓碾过空荡荡的雪白长街,孙端己拢着毯子没骨头似地坐在里面打盹——确切说,他依偎着不夜河的红玉姑娘,暖玉温香在怀,懒洋洋地斜倚着。
红玉一指头掀开他,柳眉倒竖,“小子,不夜河里装模作样揩油也就罢了,私下你还敢吃老娘的豆腐?”
她一身红衣,容色娇媚,却毫无谄媚之色,反而一脸的不耐烦。
孙端己正要答话,却闻马车外一阵急而快的马蹄声。他随手撩开车帘,从缝中看出去。红玉抢了毯披在身上,不客气道:“男人皮糙肉厚,不要暴殄天——”
“红玉,劳烦你受累亲自将这段徽墨交给我爹,我瞧见个熟人,有事先走一步!”
待红玉反应过来,孙端己早已踏着轻功不见人影。她花容失色骂道:“...真真混种,你也不怕我与你一同被那位刚正的枢密使打死。车夫,调转马头,回不夜河!”
孙端己一身轻功登峰造极,每枝树梢都变成他掠向前方的垫脚石。所幸从宫门延伸向东的路上成片成片的树荫,他缀在张听乾所驾的快马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追出十五里路时,孙端己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天光大白,来往行人渐多,他直冲向道旁牵马男子,话也来不及说,夺缰便走。
转眼间一人一马便飞奔出去。
那男子站在原地,似是无措。脚边弹来一枚玉佩,带着歉意的声音远远飘来:“对不住,借马一用!他日可凭此物去春歇楼寻我!”
那人看了一会,俯身捡起玉佩,唇角弯了弯。孙端己若不忙着赶路,恐怕会吃一惊——这被他随手抢马的人,与他要追的人身上居然是制式一般无二的道袍。
可谁料得到孙端己这一去,再回西都就到五日后的傍晚。暮冬四野俱暗,混着落日昏红,悄怆中凄神寒骨。
春歇楼门前快马长嘶,惹得零星的匆匆行人频频回头。店小二眉开眼笑迎上去,“主子您回来——主子?!”
孙端己面白如雪,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半个时辰后,大夫凝重地收回按在孙端己手腕上的指头,“孙公子中毒已深,他应该服用过解毒丹药。否则他早在半路上就倒下了,撑不到回来之时。但公子浑身如坠冰窖,冷如尸体,只有脉象却还算平稳,如此怪异的毒物,老夫闻所未闻。”
老大夫一脸疑惑,有几分寻见新事物的殷切,他想了想,拱手道:“学艺不精,见笑,容老夫回去向同行讨教,告辞。”
掌柜岂敢拦他,愁眉苦脸地送走大夫,回来时慌张地在孙端己床前来回踱步,“这可怎么办,这..少爷...”
门骤然响了三声。
“谁啊?进来!”掌柜心烦意乱道。
来人推开门,身量颇高,形容俊朗。掌柜抬头一愣,“阁下是..?”
“在下弈乾,是云游道人。昨日道中偶遇这位郎君,他赠我玉佩,要我来春歇楼找他。方才在门外瞧见小郎君,岂料他摔下马。兴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若不给我这玉,我今日也碰不到此事。我略懂岐黄之术,来为公子诊治。”
掌柜如逢甘霖,只恐孙端己中毒一事传回孙府被大夫人定他个护主不力失责之罪,忙请人坐了,“道长快请,方才大夫说我家少爷这是中了毒,您看看..可有解法?”
他的最后一句有点抖,生怕一句“无药可救”砸下来。
张听乾如何也想不到他挖地三尺也要找的人,与他擦肩而过,走进西都。
张弈乾伸手搭上孙端己手腕,皱了皱眉,随后他又将手掌按在孙端己左胸处。就在这时,张弈乾脸色变得极其古怪。
掌柜就怕大夫不吭声,一动不动盯着张弈乾。张弈乾抬头郑重地对掌柜道:“此乃奇毒,名为一夜雪,毒发时冻死人也不在话下,劳烦阁下烧些热水来,要快。”
掌柜不懂什么是一夜雪,听这话只道少爷还有救,如蒙大赦奔出门外。待他离开,张弈乾这才施施然从腰间葫芦里取出一粒赤红药丸,他拈药在指尖,凝视着孙端己的脸,自言自语轻声道:“脉象沉寂,心口却仍有一线生机。一夜雪毒发时十死无生,绝无可能如此,你到底是什么人?”
“得罪了。”
张弈乾沉思半晌,将那粒赤丹噙在口中,手中用了力气,俯身以唇舌顶进孙端己紧闭的齿关。
*
初十,这时距孙端己中毒已过去两日。远在千里之外剿玄营的帅帐里,云雪臣一扫穆远修送来的战报,起身将它摔在案上。
“他传回的什么消息?”白陵拂帘进帐,他的肩头被血染透,虎口上还挂着枚鲜血干涸的深紫牙印。
云雪臣望向他的手背,沉下脸,一言不发。
白陵跟着他的眼神低头,解释道:“哦,这个,清点人数时身后有个小胡儿拔出匕首要暗杀我,我抓的人里有他爹娘。原本躲得过,谁知身前有个老妪忽然咬住我不松口,她那副身子骨经不起我一推之力。我不好动作,不过那小子也被我抓了回来,不必担忧。他双亲皆入玄天教,却不允许儿子信,可见这二人明知玄天教有异,不想牵连亲儿。这二人兴许是变数。”
白陵见云雪臣脸色不对,道:“区区小伤,无碍。你要实在担心,亲手为我上药如何?
云雪臣没拒绝,他面沉似水坐下。白陵走过去盘腿坐在云雪臣膝前,身后久久没动作,他回头瞧那双冷如寒潭的眼睛。
白陵没忍住一丝喜色,又怕他察觉,清了清嗓子,柔声唤道:“雪臣?”
云雪臣这才扫向白陵的脸,他伸手从矮案上的匣中取出一罐碧色膏药,“...你倒是喜上眉梢,衣裳脱了,转过去。身上带金创粉了么?”
“行军打仗必备,怎么敢忘。”白陵双手奉上,看他那神色,不像受伤,倒像饱饮美酒。
云雪臣接过,将大半洋洋洒洒抖在白陵**肩头血肉模糊的伤处。那柄匕首定然不够锋利,又胜在执刃人力气大,钝刀割肉,令伤势分外可怖。
云雪臣脸色越发难看,他盛了满手膏药,糊上白陵肌肉绷紧的肩。清香气味飘散,冰凉药膏镇在伤处,居然减轻三四分疼痛。白陵舒服地向后一靠,劲瘦有力的后腰抵着云雪臣膝头,喜上眉梢道:“千金难求的碧玉膏,如此岂不浪费?”
“它若能堵住你洋洋自得的嘴,我眼下就将剩下的喂给你吃。”云雪臣冷冷道:“手伸过来。”
白陵侧身抬起手,他见好就收,只微笑着端详着云雪臣冰封似的眉眼。
虎口伤青紫发肿,云雪臣瞥他一眼,道:“人齿与兽类无二,咬伤人要先解去伤处表面的毒。可能会有些疼,你忍忍。”
语毕,不等白陵反应,提起酒壶便往白陵手背上一浇。
白陵受伤时没出的冷汗,霎时从额头淌下来,声音都哑了,却还哼笑道:“这点疼还用得着忍?你给我治病,刮骨疗毒我也乐的自——”
云雪臣扯出麻布将两处伤口缠了几圈,再打了个结,做完这一切后他似笑非笑打量白陵片刻,低头在他眉心亲了亲,那是个纯粹不含丝毫情丨欲的吻。柔软触感将白陵的未尽之语封在喉咙里。
云雪臣注视着白陵倏然发亮的眼睛,丝毫不解释自己做了什么,他一摆手道:“将军辛苦,走吧,随我去会一会这些不知真假的玄天教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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