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大雪时节。
仿佛为回应天地,沙粒般的霰下了一阵子后,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便无声无息落了下来。
不大的室内架起数十火盆,热如蒸炉。
云雪臣坐在榻上拢着被,他靠着墙正对床榻下的一张八仙桌,示意孙端己将这些日子以来的事情事无巨细道来。
孙端己脊背堵着窗口,饶是如此仍然热的脸色发红,仿佛醉了酒。他瞪着眼珠看坐在对面的张弈乾,一手指向面色雪白的云雪臣,怀疑道:“他不热是余毒未清,你怎么也像个无事人一样?”
张弈乾面色白皙莹润,简直像朵开在沸水里的白莲。
与世无争,眉目生光。
张弈乾不解释,客气地朝云雪臣拱手道:“还是我来与殿下细说吧,那时我好不容易走进西都,便跟着小骈给的信物进了春歇楼...”
*
数日前。
“端己,告诉我,太子与你到底在谋划些什么..”
张弈乾原以为孙端己不会理会自己的追问,可谁知就在他问出那句话后,孙端己平日里那张矜贵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丝笑意。
张弈乾认得那种神情,那是猎物终于上钩的微笑。
他一顿,心头莫名一沉,尚未从榻上退下去,就被孙端己拽着后颈缓缓按下来。他们鼻尖挨着鼻尖,孙端己吊儿郎当地笑:“我问你,你真要为那一枚玉,搅进这池浑水里?”
张弈乾思忖,还未想好如何作答。又听孙端己问:“还是说,你算出那天我一定会途径,原本就等在那里,只为我能抢走你的马好去追张听乾?”
张弈乾抿嘴不答,眉心微微蹙起,似有为难之色。
“这样吧,我用一个秘密,换你的秘密。我们都要说实话,可好?”孙端己成竹在胸道。
“可以。”张弈乾松了眉头,移开目光道:“...你先放开我。”
“不放。”孙端己眼角一弯,坏笑道:“道长行事遮遮掩掩不明,模样倒是难得的俊俏,看着养眼。你莫要转移话题,我先说我的秘密,太子殿下与我约好时日,金蝉脱壳。”
他就说这么随口道出一句,其中惊心动魄已是昭然若揭。
张弈乾沉默半晌,气息不稳。孙端己叫他,手上用了力气,神情认真道:“张弈乾,我的秘密说完了,该你了。”
张弈乾察觉后颈处陡然加重的力道,再瞧眼前人露出杀机的眼神,知道自己再不说些什么,孙端己下一刻就会震断他的颈骨。
张弈乾一动不动,垂眼看着他色泽浅淡的瞳仁,低声说:“...我那时的确是在等你,却并非事先算好。我从龙岭出来,隐姓埋名,打算潜入西都,却苦于无人相助,张听乾的耳目无处不在,我不敢托大,已在乾坤二州交界处滞留许久。上天有眼,张听乾飞马疾驰过茶坊时天还未亮,我背对着他,在那间茶坊里我以时辰之数起了三卦,第一卦便得出他正与我擦肩而过。三卦大凶,我从不多卜,四卦原本便不详,可那日我眼皮直跳,忍了忍,又起了一卦,这一次,却与前三卦全然不同。我在卦象中瞧见一道变数。我当机立断买下一匹千里马,等在你经过的路上。”
孙端己讶异,喃喃道:“...我就是那个变数。”
张弈乾苦笑道:“不,你只是一双眼睛。说来也巧,你能挨着一夜雪的毒回西都,是我没有料到的。张听乾分明发现了你,却放心你逃出来,应与他自负性情有关,他以为喂下你一夜雪,无论如何你都得死。”
“...”孙端己这时反应过来,他深深地拧起眉头,翻身而起,反压着张弈乾,一手按在他脖颈间,不可思议道:“...是了,你怎么会有那东西的解药?!”
“一夜雪是我师父当年炼丹时无意间烧制而成的奇毒,师父早已经将它的炼制方法烧干净...又出于惋惜,他将世上仅存的三枚一夜雪封存在密室,不许我们师兄弟私下接近。这是我们三人的不传之秘。”张弈乾道:“...可世事就是这样无常,师弟云游天下不过一年,先帝驾崩,当今亲自求取百解丹,并禀明毒发症状。师父闻言,脸色骤变。赠药后一句话也不说,送走人便回头去密室,果然见那瓶子里少了一粒一夜雪。师父怒急攻心,不分昼夜寻找炼制解毒之药,那半个年头,我与师父整日吃睡都在炼丹房。....师父心感愧疚,含恨而亡,临终前将此物的炼制之法交给我,并嘱咐我这一生无论如何都要钻研出它的解药。一夜雪顾名思义,一夜消尽血肉,不盗人间昼光。中毒者受夜气一激,毒发身亡,死状形同冻死在大雪中的行人一般。师父一字不提师弟将来我该如何处置,我却知道,他是怨恨自己将如此毒物带来人间,便是杀了张听乾也于事无补。我遵循师命,没日没夜的炼药,我用那些贼寇试药,因我之过,五年后,龙岭已经没有可供我试药的山匪。”
“后来我便...便捡些饿殍回去..请他们临终前吃一顿好饭...”张弈乾失神道:“...用此来买他们一条性命,为我试药。”
孙端己松了手,瞳孔微微紧缩着道:你...”
“你是不是想说我真卑鄙...哈,我也这样想....好在人命如草贱,有人为了妻儿愿意来押一条命,只要我给他银子。有娘亲当着我的面吞了药,只为幼子可活,只要我养大她的血脉。有人要买一粒一夜雪报仇雪恨,有人要心怀仇恨,要去毒杀旁人。太多了...世间人情善恶逃不出尘网....”张弈乾后仰着摔进床褥里,他面色迷惘,目光忧郁。那目光仅是看一眼,就让孙端己不忍地避开视线。
“我不欲杀伯仁,却仍杀伯仁。无论如何我都练不出来解药,后来...我败了两千四百回,因我而死者不知凡几。那日我站在如血余晖里,自己吞下了我手中最后一枚一夜雪,第两千四百零一次的解药我自己吃了。那天是我这么多年来最为快意的日子....唯有一死才令我得以解脱。”
孙端己听到此处,打了个寒颤,神情奇异地望了一眼窗外的天。
张弈乾呆呆地望着屋顶,猝然一笑,笑容却比哭更难看:“......谁能想到偏偏这一次,我成功了,天意如刀,天意如刀!”
那是张弈乾记忆里最为清晰,却也是最不愿回想的画面,清癯到近乎枯朽的老者,在暗不见天日的密室床榻前紧紧钳着他的手,断断续续留下遗言:“...你要寻到解法。为师一念之差...铸成...铸成大错,一夜雪流毒无穷,落到有心人手里,天下便要大乱。弈儿,答应为师,这一生你无论如何也要...竭尽心力去寻到解法...否则我...”
年少的张弈乾惊恐地望着双目燃烧着最后的精光的师父,被他回光返照的力气揪着手腕。
老道人眼珠上那层光渐渐熄灭,声音却钻进了张弈乾耳里。
“...死..死不瞑目。”
这句悲怆的哀求是一语恶咒,缠绕了张弈乾半生。名为“天下太平”的重担,让他至今踽踽独行于世间,求死不得。
“原来如此。”孙端己放轻了声音,生怕惊动张弈乾即将崩溃的心绪,试探道:“所以,当初是张听乾偷走那枚一夜雪给了皇族中人,为他毒杀先帝。那个人是...”
张弈乾捂着眼睛:“...云赫,或者,云啟。至于到底是为谁做了嫁衣,只有张听乾自己心知肚明。”
两厢沉默,张弈乾放下手,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神情,他坐起身,目光慢慢从帐顶挪下来,停在孙端己脸上,疲惫的声音微哑,他探出手,小心翼翼地说:“孙端己...这就是我的秘密,绝无一字虚言。若有作假,你大可以一剑杀了我。”他说着,居然朝孙端己扯了一下嘴角,那是个讨好的微笑,“在那之前,我可以帮你们。反正我在西都也没有别处可去,不是么?”
孙端己静静地看着眼底布满血丝,目光却期待万分的张弈乾,莫名想起一个词。
引颈就戮。
孙端己低声,“我最后的疑问。”
张弈乾肉眼可见松了一口气,问:“何事?”
孙端己打量着他,问:“为何对我说这些?我若是你,寻个理由便是了,这种话只会留着向太子表忠心。”
张弈乾呼吸都静了几分,他闭起眼睛,轻声说:“你就当我憋在心里太久了,需要找个人倾吐罢。”
“我明白了。”孙端己伸出手,漫不经心地说:“走吧,既然允许你入局,那你就不能每日闲着。收拾收拾与我去救人。既然那么些人因你而死,那你就要救很多人,余生漫漫,可不要想着寻死。”
孙端己拉他起身,先行走出门去,张弈乾晦涩的目光盯着孙端己的背影,脑海浮出的是那日初见,火急火燎的年轻人夺马而去,数息后又勒缰折回些许,扔来一枚玉佩。
彼时张弈乾仰头望去,撞入眼底的却是一张俊秀的脸。那张脸上嵌着双略显锐利、亮得惊人毫无阴霾,一无所惧的眼睛。
那是张弈乾曾经有过的眼睛。
张弈乾鬼使神差拾起玉佩,将春歇楼三字记下,直奔此处去了。
*
张弈乾隐去私心杂念,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饶是云雪臣也默然良久,他思索片刻,道:“先帝之死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原因,看来如今朝局之乱,已非我所想象。既然牵涉前朝,那也莫怪我当初一再被他人洞察先机,为此我冤枉白陵,真是对不住他。”
孙端己回头细看天色,扫了一眼长街尽头莫名多出来的人马,压低声音道:“玄天教众...他们来了。”
云雪臣下榻穿衣,孙端己拿来的衣裳厚得出气,外头再罩一层裘衣,最后他拿起放在桌面的银底镂空云纹面具扣在脸上,“孙五,我们三人的身份你都打点好了?”
孙端己透过窗缝观察主道上都有什么人,闻言头也不回地嗤笑一声,“我可是不夜河新任左使,区区几个人的身份若再摆不平,我不必活了!”
云雪臣,“那就走吧,我们去会一会这个李横江是何许人也。”
就快了下章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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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弈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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