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州城道路与乾州同制,可容八马并辔。可今日一大早便人潮涌动占了路,到眼下这时,简直与突如其来的洪灾无异。
云雪臣的脸动了手脚,上头还盖着面具。身侧依偎一名如花似玉的女子,与他并肩而行的则是背着箱笼的书生。
三人逐流向东而行。
道路两旁酒楼茶坊各类铺子鳞次栉比,沿街叫卖的人也凑着热闹吆喝留客。唯一扎眼处,是路边一魁梧男子在刀剑铺与主人吵了起来。
“嘿,哪儿来的夯货,不晓得买刀要拿钱来买,你这破烂簪子都锈住了还当宝贝!你自个瞧瞧,这值几个钱?”掌柜的是名中年男子,脑满肠肥,捋着胡须斜眼看人,骂的男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这簪子..好歹是金子打的,掌柜,您看...”
掌柜的把“簪子”拍在男人眼前,冷笑道:“我看你是招摇行骗的事做多,真以为天底下都是瞎子。这分明是银打的镀了一层金,这东西换不来我听剑阁最劣等的兵器,你怎敢忝脸一开口就要买我铺子里最好的环首刀?这可是照着大夏龙雀打的兵器,你瞧好了,这么厚一截金子,才能买走它。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乞丐,快给我闪开!”
掌柜随手比划着两寸高。
男人盯着发簪,脸色涨得通红,咬牙切齿,“那个贱人...那个贱人敢骗我!”
说罢,他也不拿簪子,转身便走。
云雪臣心头倏然一动,大夏龙雀?
他示意身旁女子上去跟着,独自来到铺子前,将那把刀买下,“掌柜,敢问这真正的大夏龙雀如今在何处?”他状似无意问。
掌柜打眼掠过道中人流,向他一招手,压低声音道:“算你问对了人,这把真品现在玄天教内,我们这地界鱼龙混杂,而我听剑阁专为见识绝世兵器所设,虽都是赝品,但也足够引人。”
云雪臣想起一个名字。金猎。
当年暗杀萧玉山的杀手,他就这样大摇大摆带着大夏龙雀,潜进东宫。
云雪臣向掌柜告辞,这些教众仿佛为比谁更虔诚,一路上都是凭脚力走的,不见谁乘马驾车。
与他结伴而行的女子已然拦住那男人,云雪臣跟上去,不动声色将此人一扫,眼神在他所佩戴的玄字玉牌上多停留了一瞬,他客气问:“敢问兄台,我们这样走,何时才能拜会圣主?”
那人被女子拦路倒还不恼,反而颇为殷勤,直到这时云雪臣横插进来,他谈笑风生的神情落下,狐疑地瞧着眼前人的面具,住了脚,横眉竖眼,“你既然不知教规,为何跟来?藏头露尾,你是什么人?”
这些教众警惕之强口风之紧,比军纪也不差,云雪臣心下微沉。
云雪臣身侧书生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做个和事佬。却听云雪臣笑道:“哪里哪里,我信圣主不过月余,是家妻早年入教,她与我闹脾气非要我来,又不肯告知我,她拦了你的路,我又怎能不冒昧留人呢。方才瞧见兄台因这把刀与人争执,当今这世道,衙门与这些商人都一个样,无钱莫进来。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做惯伯乐,最看不得良马受辱!这位兄台气势不凡,宝刀配英雄,这把刀我特地买来赠与兄台,请兄台笑纳。”
男人便斜着眼睛与他一道看着刀,闻言一呆,粗声恶气的神情顿时变了。
再看女子额间画着一朵红莲,穿着虽素,却是白纸上描了张芙蓉面,眉目如画,潋滟生光。她“哼”了一声,一指头抵住云雪臣将他推远了些,声音清脆如珠玉落地,“你身子向来不好,我玄天教内强身健体的武功秘籍多不胜数,要你跟来像是要了你的命。我不与教中前辈多打听打听,瞧你这病蔫蔫的样,哪日等你一命呜呼去了,休想老娘为你守寡!”
那男人见云雪臣满面倦怠透过面具都能瞧个清,凌人之态霎时一收,又往女子脸上瞧了瞧,竟伸手引他们三人走至路旁一间关门不开张的当铺门前,声音也低了:“...这...夫人说的不错,我教中人数众多,万众一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延年益寿的灵药、强健体魄的药方,请示圣主便能得来,这些东西圣主绝不会怀有私心。”
“...这么说来娘子当真不曾骗我?”云雪臣疑道。
书生见那男子说话间一双眼珠乱转,便露出个冷笑来,也不作声。
女子含娇带怯娇滴滴问道:“与我们说这许多话,还不知郎君贵姓,敢问阁下大名?”
男子哈哈一笑,面有自得之色,拱手道:“承蒙几位瞧得起李某人,我名李樟,草字若木。”
云雪臣温言回了一礼,道:“小弟徐霰,携内子端娘见过若木兄。身旁这位是远房表哥,进京赶考,屡屡落第,我便也带他来投奔玄天教。”
一声端娘,令书生脸上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他转头盯着来往行人出神,虽然失礼,此举落在李樟眼里,却是坐实了身份。
这位貌美如花的“端娘”自然是孙端己。至于这书生打扮的,便是张弈乾了。
半月前,孙端己凭借着男扮女装身份混入玄天教,他这手功夫从嗓音到姿态,无一不真,除非让人扒开他的衣裙瞧瞧。
这般如玉生光的容貌,按理来说应该十分容易令男人打开心防备。可怪异的是他进了这地方后,那贼眉鼠眼的男人虽垂涎万分,却只严词告诫他务必于这天来觐见圣主,连动手动脚都不曾做。
之后,便再没人联络过他。
直到今日。
今日的确是玄天教众“觐见”教主李横江的盛会之日不错,然而数十日前,举朝皆知东川玄天教众打着营救困于朝廷的圣主之名揭竿而起,此举无异于明言云雪臣就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横江。于皇帝而言,私豢兵力发动宫变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同是“谋逆”,云巍私藏飞烟图惹得云啟心中芥蒂,也仅仅是借云雪臣的手软禁他三年。
风水轮流转,转到云雪臣头顶,竟不由分说地投进了诏狱。皇家大狱是重地,毒杀是唯一的稳妥办法。他一早设计好许多“死”法,曾从沈飞镜手中拿到可解世间至毒的解药,提前服下,此后吃下再如何剧毒的东西,也能保住他三日性命。
就算张弈乾不出现,他也不会因此乱了阵脚。
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云雪臣早有诈死之意,只是临到眼前,云巍拿出的那枚一夜雪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幸亏张弈乾出现,替他释疑。连同三年前那次中毒也有了答案。
云雪臣醒后,他心头疑惑愈发深——玄天教的影子从元平六年便如骨附蛆,这个李横江到底是谁?
在他们猜测中,今日觐见盛会不会如约而至,可事实却大出他们意料之外。大雪之日的谒见,这个李横江居然真敢顶风作案!
李樟瞧着云雪臣脸上戴的,身上穿的,忽然接过刀,压低声音道:“阁下如此心怀,我若拒之不受,岂不是拂人美意。阁下有如此家财,何愁不得入教?”
言罢他见云雪臣与那端娘一同警惕地望过来,忙赔笑解释道:“您赠我宝刀,高看我一眼。我怎么会打您的主意呢,莫要误会,只是我们玄天教规有一条,若能渡得凡人诚心入教潜心修炼,这二人便皆可擢升身份。我呢,已是个小长老,您瞧见我身上戴的这个玄字玉牌不曾。若您诚心入我玄天,却苦于无门可入,不若赏个脸,借我的名将您这个新人份额报上去。”
他见缝插针,语气隐隐急切,生怕眼前这贵客被他那“身份低微”不识货的娘子笼络了去。云雪臣与张弈乾孙端己不着痕迹对视了一眼,三人眼中是相似的震惊!
这玄天教等级森严,几乎是个小朝廷。可究根结底,却又与朝臣推荐的规矩不大一样。若所有人都能像此人这般守口如瓶,莫怪乎朝廷多年来抓不住李横江!
云雪臣眼神闪烁,瞬间便决定道:“好。”
“那便由我亲自为您引路,谒见圣主!”李樟掩不住喜色道。
云雪臣叹气:“不怕若木兄笑话,我身体向来不好,苦于劳行。如此走下去,该何时是个头?”
李樟果然松懈道:“嗐!咱们要向东一直走,走到昭门山底下,听说圣主会驾临此地。昭门山乃坤州极为特殊的地界,细说的话我也不懂。不若这样,你们三人避开人群找辆马车,我们酉时于昭门山前见,如何?”
张弈乾脸色微微一变,云雪臣看在眼里,道:“如此再好不过。”
两方人就此别过,等人走远了。张弈乾面色古怪,眼神在孙端己与云雪臣之间不住打量,云雪臣面无表情转头,木然道:“怎么?”
“...无事。”他收回眼神。
孙端己笑靥如花,抱臂走到张弈乾身前,微微仰脸,“没见过世面的道士,伪音不明白么?”
张弈乾霎时从耳朵红到脸颊,孙端己大笑出声。
定了时辰,三人就近寻了处酒楼。用过饭后,云雪臣召集他们二人来到桌前,铺纸提笔,写下昭门山三字,道:“这地方...当初江道长与楚砚就是在此处会面,昭门山有何奇特之处?”
他看向张弈乾,不知为何就是笃定了张弈乾清楚原因。
“昭门山是三十州进出西都的必经之地,”张弈乾沉默许久,自嘲道:“应该不是我想的那个原因....我少年曾与师弟相约,这一生定要扬名天下,以济世为己任。让所有进出昭门山的人都听说过我们的姓名。世事易变,我再无心力追逐那些,只想得到些许平静。”
孙端己卸下首饰,撑着脸盯着纸上的昭门山三字,问:“若这个玄天教真是你师弟一手扶起来的,是不是说明张听乾就是那个李横江?”
“我看未必。”云雪臣摇了摇头,他若有所思喃喃道:“江山棋盘上的对弈者越来越多了,这个教中有朝中人,甚至皇族中人。难道是云巍?不..不对,可如今朝野中也只有我与云巍二人有资格角逐,还能有谁?”
“哪里有问题?”孙端己看向他。
玄天教=古代大型营丨销团伙
我国早年时期各种各样的邪丨教层出不穷,犯的事可以说骇人听闻,对标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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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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