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客回地宫时,已是半个时辰后。
他面无表情扫了眼昏倒在红门前的四人,一步不停地走进去,他怀着一点儿希冀,低声道:“孙骈?”
屏风灯火如他去时,只有床榻上揉乱的被褥与浓重的**气息证明这里方才发生过什么。忽而,他的视线凝在一条一掌宽的布巾上,白云客伸出两枚手指轻轻拈起它——**的,被水液与精絮糊满。
白云客仿佛瞧见孙端己如何在这条布巾的绑缚下欲生欲死却又生死不能地挣扎。
享用这一切的人本该是他。
白云客倏然握拳,柔软布条在他掌中寸寸断裂,他转身走出去。
*
夜风在耳边呼啸,一匹健硕快马飞驰而过。孙端己双唇红肿,热且痛,他坐靠在张弈乾怀里,身下马背肌肉随着疾奔起伏。
张弈乾拿狐裘将他囫囵裹紧,身上那袭道袍已然换了身新的。想来是从地宫寻来的。
他的长发虚虚绑在脑后,发尾绕过肩头,被孙端己抱在怀里。他泪眼模糊,浑身焦渴堪堪平息三分,口中颠倒来去念着张弈乾的姓名。
张弈乾焦躁地收回持缰绳得一只手,捂紧了孙端己的唇,他冷冰冰地吩咐:“忍着。我带你回我..龙岭那间住处。接下来两个月内你哪里都不能去。”
孙端己仿佛听清了,又仿佛不闻,他半转过身子,伸手就去勾张弈乾的脖颈,缠绵地蹭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那双眼睛扑朔迷离,是漫野雪光里两点幽幽鬼火。
张弈乾分明清楚眼前这个人与“艳鬼”挨不着干系,可那模糊隐忍的喘息在他耳际像是不顾一切的邀请。
张弈乾额角青筋暴起,捂着孙端己的手颤抖着,“别胡乱招惹我。”
北风兼雪,快马一鞭。
他们疾驰过荒村野店,前方是无际的低垂天幕,雪夜微明,杳然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狼狈地逃出凡尘。
逃向着不可预知的去路,又仿佛是千百年前被天意抹去的归程。
孙端己温热的鼻息喷在张弈乾掌心,含含糊糊地说些什么。张弈乾手心被舔了一口,孙端己一个人坐不稳,张弈乾半抱着孙端己,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告诫,“不能被追上,你乖一点。”
“...见过你...”孙端己目光朦胧,嘴角含着笑,又去摸张弈乾的下巴尖,“我见过你...很久以前...”
“你说什么?”张弈乾微微低下头,任他碰。
孙端己闭着眼睛哼哼,不情不愿道:“廉贞...你怎么能装作不认得我?天庭寂寞,我不过是偷偷跑进你玉衡宫喂你酒吃,顺手调戏一二,你便气得打伤我说什么要渡劫,跑下凡间一去不回。”
张弈乾只当他烧糊涂,满嘴胡言乱语,忍无可忍地低头亲了他一口,伸手将人按在怀里,鞭马而去。
*
“孙端己与张弈乾还在这座酒楼里,你带了几人?先救他们二人出来。”云雪臣忧心忡忡道。
白陵伸出手指,“巧了,我与沈飞镜两人,救他们二人,不多不少。如何?”
“...你在说笑?”云雪臣难以置信地盯着白陵,似乎想从那双微微发亮的眼底瞧出说谎的迹象。
“不敢犯欺君之罪,”沈飞镜一身伶仃白衣从人群走进巷里,他抬起手,一只双翅雪白的蝴蝶停在他指上,他微微笑道:“若它也算,勉强称得上三人。不过您心急救张弈乾,草民看是不必,既然张弈乾使计令各位护卫回来,便是已经脱身。况且这只蝴蝶食香养大,龙岭数十里无一人,它最为熟悉的便是我与张弈乾。方才我将它放出去寻人,它并未飞向这座酒楼。而是向西,我若猜得不错,他们二人回西都奉天观去了。”
云雪臣沉默一瞬,道:“你们且等我片刻,我去寻一人——”
“徐员外!”
白陵身形一闪后跃至屋顶,沈飞镜疾步躲进巷尾深处的黑暗中。云雪臣孤身回头,远远瞧见李樟正向自己大步赶来。他快步上前,紧紧抓着李樟衣襟勃然作色,“李樟,正想着找你,我娘子人呢?”
“承您一把剑,我来与您交个底,那道士是个招摇撞骗的,打晕护院盗走他们身上银两。至于阁下的夫人,”李樟压低声音,面露焦色道:“我与您说实话,尊夫人恐怕跟着道士逃了!眼下幕遮楼里正挨个踢门查房,却都不见端娘子。听我一句劝,徐员外您快快回家去,这端娘子您也不要再找了,她与我教教主有缘,教主必然不会如此轻易放手。今日过去,头顶这天会变成什么色也说不好,您明白我的意思么?”
云雪臣半晌没作声,问:“你的意思是我娘子与那位道长二人一起逃出去了?”
李樟朝身后偷偷张望,慌张告辞道:“当真,您瞧瞧那支带着猎犬的队伍便是教中定远军,就是为了抓那二人去的。我来与您透露已是犯戒,我得走了!”
云雪臣不再纠缠,目送他离开。白陵落地无声,云雪臣头也不回问:“猎犬与蝴蝶,沈先生以为二者哪个能先一步找到张弈乾?”
沈飞镜走出暗巷,微笑道:“一试便知。”
这夜,三人弃马车而行,三匹快马追着一尾飘忽不定的蝴蝶抄近道夜行百里,三更时停在山脚下一片密林前。
到了这地方,前方便无路可走,云雪臣冻得半边身子发麻,他暗中拢了拢大氅,打量着眼前所见,缓缓问:“这是...龙岭?他难不成带着孙端己回了居处?”
沈飞镜体虚多病,他强撑着奔波这一路,脸色白得不似活人。他点头道:“劳烦殿下与我在此等候片刻,不宜再进去,前方阵法挡路,张弈乾若瞧见白蝶,自会出来相见。”
白陵一路沉默,闻言并未出声,他勒缰在云雪臣侧旁,既不显得亲昵,也不疏离。云雪臣余光瞧见白陵沉默的身影,想说些什么,又顾忌沈飞镜在身侧。他等了片刻,见沈飞镜已是支撑不住下马伏在一旁,云雪臣翻身下马,解开大氅披在沈飞镜身上,头也不回问:“白陵,这些日子沈先生在军中的布置与你交代过么?”
白陵漠然:“嗯。”
“沈先生,”云雪臣关切道:“你随我们奔波至今,雪臣心中感激。可你身体抱恙,接下来的事不必再事事亲为,我在茁州置了间住处,原本便打算假死后隐姓埋名,我不知你是想要回龙岭,还是随我一起前往茁州。今夜过后,云雪臣这个人便彻底消失,只有世人眼里的昭恭太子。若您想住在龙岭,我这便让白陵护送你回去,若你也愿意落脚在茁州,沈烟姑娘若肯回来,我便将她也接回来。”
沈飞镜抬起头,以一种奇异的眼神端详着云雪臣,“殿下,您知道沈烟在西都一日,你的探子便能切切实实无孔不入。她常年久住烟花巷陌,也定然不会同意孤身一身来茁州。既然如此,您为何还愿意说出这番话来骗我?”
云雪臣顿了顿,低声道:“孤希望手中所用之人,皆有路可选。只要曾帮过我,我绝不会让他们走投无路。这句承诺,到我死后仍有效力。”
沈飞镜慢慢道:“殿下因材施计,以真心实意做陷阱,让我等心甘情愿入彀。您火眼金睛,我确实吃这一套,为这一分余地,而非逼迫。”他顿了顿,道:“我愿意随殿下回茁州。不过容我细问一句,为何是茁州?我以为您如今留在西都,静观元平帝与云巍坐山观虎斗即可,待两方终了,再出面杀白云客。”
云雪臣沉吟片刻,道:“曾经东宫行事处处受掣肘,今日我已经不想再做那个明面上的靶子等暗箭。更不想做那支有去无回的暗箭。这一回,只等一击得手,只有我彻底消失,那张阴谋的网才能显出原形,辽人与夏人用数十年折杀大昭两枚将星,此后便缩头不动,难道是他们不肯动么?他们在等时机,等一个...大昭内乱的时机。我要做的,是在最后一刻出面,而非夺龙椅那时出面。若民心不附,我便是坐上那张龙椅也无用。您没听见么,玄天教中那些百姓书生义愤填膺,字字句句都是‘天子不仁’,沈先生,那些难道都是假的么?”
沈飞镜神情一扫怠倦,他站直了,恭敬地朝云雪臣作了一揖。
白陵忽然出声提醒道:“有人来了。”
云雪臣与沈飞镜回看密林,果真见那无路的林隙间走出一挑灯人,正是张弈乾。
云雪臣快步近前,“孙骈他……”
张弈乾温言道:“孙公子与我一同逃回,他受了轻伤,正歇在我居处。殿下不必担忧,”
云雪臣徐徐呼气,心底大石瞬间落下,“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素白纱绢灯罩前扑闪着方才放出去的白蝶,他看向沈飞镜,莞尔道:“飞镜,想不到你与我有朝一日会在如此场面中重逢。”
张弈乾目光一转,望着牵马而立的白陵,拱手客气道:“阁下不辞星夜护送殿下与飞镜前来,还未请教台甫?”
云雪臣含糊道:“此人,曾是东宫卫——”
白陵意味不明地看了云雪臣一眼,面无表情打断道:“在下乾州白氏,草字重嶂。是殿下养在外头的家奴。”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有养外室的薄情人,倒没听过还有在外养家奴的王侯。
云雪臣与沈飞镜同时一静。
张弈乾显然心不在焉,他并未察觉怪异,客气道:“在下张弈乾,云游方士,不成气候。既然殿下寻来,我不得不向您求个情,白云客搜捕孙骈下落,我以为该让他暂时躲在龙岭。”
云雪臣道:“正有此意,与他已商议过,今日一过,孙家与我这个昭恭太子便再无干系,我已派人盯着孙大人一家安危,若形势实在凶险,道长切记提醒他退让。”
张弈乾道谢,做势回返,“家中离不得人,各位不若进来暂歇一夜?”
云雪臣道:“劳烦道长替我将沈先生送回居处。我与重嶂需得连夜回茁州,沈先生歇息几日再回来不迟。”
沈飞镜知趣地不再多言,四人就此作别。待那二人离开,云雪臣才走近白陵,拉长声调,含着一点不易辨明的笑意问:“家奴?谁的家奴有你这样放肆。”
白陵也不争辩,兀自回身上马。
云雪臣见他仿佛不耐烦,便回头去拉自己骑来的那匹马的缰绳,口中指责道:“脾性倒是大,你这蹬鼻子上脸的——”
也不知他是骂谁。
下一刻,白陵驱马踱了几步,他俯身探出肌肉紧实的手臂将云雪臣捞进怀里。
“驾——”
白陵双腿一夹马腹,烈马高扬前蹄,长嘶出声。闪电般窜了出去!
云雪臣的大氅给了沈飞镜,他被迎面当头的风刀劈得眼睛都睁不开,他恨恨伸出冰凉的手探进白陵温热脖颈,他抬高声音,“白陵,慢点!”
白陵整日奔波,风尘仆仆。他充耳不闻云雪臣的制止声,自顾自从马颈处摘下酒葫芦,仰头便饮。烈酒香气四溢,混着雪夜的寒冷,让云雪臣似乎又身临那夜里几丛腊梅的墙角。
“你骑慢点..”云雪臣冻得打哆嗦,他缩着脊背躲在白陵怀里。白陵看着怀中人挤在自己的胸膛前,含着的烈酒咽了一半,低头唇齿相依着将剩下的一半渡进云雪臣的唇间。
夜深人静,千里马风驰电掣,不过半个时辰,便来到一座令云雪臣分外眼熟的地界。
柳叶村。
白陵抱着云雪臣跳下马,云雪臣被他强行压在怀里。白陵径直踢开第一座屋门,云雪臣道:“你居然还记得。”
“拒留关三年教会了我什么叫刻骨铭心。”白陵淡淡答道。
云雪臣一怔。
白陵进门,将云雪臣放在床褥上,出去牵回两匹马绑在后院里喂了些干草,又去灶房烧好一锅热水,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回屋里去。云雪臣脸色青白,白陵抱臂盯着他,居高临下,闪烁着难以言喻的满足,云雪臣挑眉询问,白陵这才终于开口道:“从今夜起,到登基前,你是我一个人的。”
云雪臣头颅后靠,抵着墙壁。闻言失笑了一声,“好罢,看在家奴劳心劳力的份上,让你得意一时片刻也无不可。这地方简陋,不要折腾了,睡吧。”
“热水好了,下来洗洗。你只看见沈飞镜身体虚弱,怎么不瞧瞧你的脸色?”白陵冷哼了一声,“孙端己,李寰,唐敬持,郑霓,穆远修,沈飞镜,张弈乾,总之谁都能让你舍生忘死。”
云雪臣褪去鞋袜,赤脚踩在地上俯身寻榻下的木屐。身后白陵声音低下去,“...除了我。”
云雪臣起身回头,白陵的眉眼在烛光下忽明忽现。
云雪臣陌生地看着他。
白陵是不会有这副表情的。
“殿下,”白陵站在离云雪臣三步远处,他盯着二人间的距离,喃喃问:“哪日我若是死了...你也会像今日为唐敬持这般不顾一切地也为我争一线生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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