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州,余荫镇。
“金阙养山鬼,丹陛栖夜枭。”
一声歌清晰地与慕远修擦肩而过,他坐在马上,回头看卖花小儿跳跃轻快走远的低矮身影。
“暗啄杀金龙,黑云蔽昭昭。”
街角房屋错落,人人惶然闭门,为这到来的不速之客。
果然歌声远了,马蹄声近了。
慕远修翻身下马,亲自上前叩门,身后跟着四名亲兵,高头大马打着响鼻,在初冬凛冽的清晨中令人心生不安。
临春街南北走向,常年栖息着三教九流,不少小贩做些针线与吃食生意,这群人大多天不亮起来开张,此时被这位陌生面孔的客人所震慑,便都悄悄关上门户,留一只偷窥的眼睛在窗缝后。
六七岁的垂髫小儿三五成群,聚在街角好奇地张望。
叩叩叩——
几条街外孩童清脆而渺远的歌声应和着慕远修敲门的声音,简直像某种催命的闷响。
叩叩叩——
“来了,谁啊,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了!”来人气冲冲地打开门,一张在床榻里逍遥快活过了头而虚得青白的脸,他衣带不整,抬头时一愣,紧接着换上了副谄媚讨好的笑脸:“你..您是?”
慕远修面无表情盯着他,“你姓闵?”
“是..小人闵桥。”他。
慕远修又问:“你爹可是闵丹?”
闵桥心下吃惊,防备道:“你是何人?”
慕远修面无表情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你是想站在这里说,还是回西都大牢里再说?”
闵桥不敢再多言,忙道:“是,可他..他多年前就已作古,邻里街坊尚且不清楚,你找我爹做什么?”
慕远修问:“你爹临死之前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且千叮咛万嘱咐要你收好的。”
闵桥道:“还真是有一件,既然你为寻物而来,你若想要,给你也不是不行,只要...”说着,他伸手拇指与食指一捻,竟是想借此机会捞笔银子。
慕远修看也不看他,抬手一扬:“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搜出来!”
闵桥眼睁睁看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士兵冲进门槛,慕远修一掌按住他肩头,闵桥动弹不得,他心中忐忑,颤声问:“你...放开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闵丹一生奸滑,”慕远修冷冷道:“他就没告诉你那东西若有人来找,你就乖乖两手奉出来,还能保你一条小命?”
闵桥脸色一变,“你究竟是什么人!”
慕远修笑了:“寻仇人。”
不一会,庭院之内传来女人的惊叫和孩童大哭声,闵桥被慕远修反拧着双手,他脸色苍白,惊慌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两个士兵押着个衣衫不整不住挣扎的女人出门来,那女人十分泼辣,红口白舌骂道:“他闵桥犯了事干老娘的事?老娘只是讨生活,你们放开我!”
“将军!里头就这个女人与一个小孩!其余翻遍了,不见信物!”
慕远修一扫她的脸,手底一重,“再问你一遍,东西到底在哪。还是说,你娘子为你保管着?”
一声将军让闵桥险些跪下去,女人也脸色难看起来。
闵桥手腕简直要断开,哀叫着如实道:“不在我这,三年前有个男人来找我让我将东西给他,否则就要杀了我。这女人她..她是远红楼的姐儿,叫飞袖,几个银子就肯上门来玩花样,不是我娘子!不敢骗您!”
“那人是谁!”慕远修暗道不好。
闵桥叫苦不迭,“我没看见他的脸,只知道他的马车帘子上有个金线缝的萧字!”
“萧、玉、海。”慕远修脸色刹那阴沉,喝令道:“将这些人带上,走,去萧府!”
“是!”“遵命!”
“不干我事,你们怎能乱抓人,冤枉啊大人!”飞袖慌了,伸着脖颈高喊道。
士兵脚下才动,扒在门后的女童迈着小小的步伐跑出来,双眼红肿,扒着飞袖的腿大哭:“我要阿娘...呜呜..放开她....”
飞袖不怔怔低头,也红了眼睛,片刻后她抬头对着慕远修怒目而视,哀求道:“...您这般大人物要抓人,将闵桥拿走好了,关我们这些弱女子何事?放了我吧,否则小蝶一个人活不下去的。”
“你..忘恩负义的婊丨子!”闵桥双眼一瞪,大骂,“要不是我给拿钱给你赎身让你逍遥快活,你能有今天!”
飞袖眼里含泪,冰冷的目光从泪眼后向他投过来,“...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我姐姐自从嫁了你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你动辄与那群狐朋狗友饮酒作乐狎妓,回来醉了就拳打脚踢,小蝶出生后我姐姐身体不好去了,你更是变本加厉,打骂孩子,嫌弃她不是男孩儿,如今七岁的孩子连话都说不利索,你今年六月吃醉了酒,想对小蝶做什么?!若非为了小蝶,你以为我稀罕你的臭钱,你怎么还不死?你该为我姐姐赔命!”
闵桥气焰一低,仍叫嚣道:“我能对她做什么,那是我女儿,我什么都没做!”
“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做...”飞袖哽咽着吸了一口气,逐渐平静下来,“否则我早就亲手杀了你,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日?你们闵家注定无后,你死了这条心吧!”
闵桥气的脸都黑了,却碍于慕远修,不敢发作。
慕远修听着,终于正眼瞧着闵桥,“这倒是实话。”他端详了一会飞袖,道:“闵家的事,你真的一无所知?不可骗我。”
飞袖被松开,她跪下道:“回大人话,这些年闵桥有些闲钱,整日饮酒狎妓,是街坊邻里人尽皆知的败家子,闵老爷子也不知是何方人物,留下一大笔银子,被这闵桥挥霍至今,也空得差不多了。至于其他,民女一无所知,他也从来不说闵老爷子是做什么的....”
“你既然不姓闵,饶你性命便是。带上闵桥与那个小女孩,走!”慕远修提着闵桥上马,头也不回带人离开。
飞袖脸上的笑还没绽出来便木立在原地,闵小蝶惊恐的哭声中,她眼睁睁看着那群男人快马一鞭,将她一人留在院里。
*
当日午时,一行人马来到萧府,开门迎接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妪,她默然引着慕远修进门。萧家下人不多,十分空寂,正厅里小丫鬟奉好茶后悄无声息退下,一个严妆华服的女子从内室出来,施然坐定在正位主座上。
闵桥在下首坐立难安。
慕远修一口将茶咽了,小茶盏被他砰的一声按在桌上,他冷冷地看着来人,一指闵桥,开门见山道:“海浮灯,这是闵丹的儿子,他说三年前皇帝老儿的信物被萧家马车里走出来的人拿去。我想来想去只有萧玉海有这机心,你身为他唯一的身边人,不会不清楚吧?”
海浮灯的发髻梳笼得一丝不苟,横斜着两枚发钗,珠光错落,几欲淌出。她脸上有几分倦意,目光却十分锐利,“慕将军倒打一耙的本事我实在佩服,那年玉海在东宫遭人暗算身亡,他若有这份预知后事的本事,怎么会死在皇宫。至于你所言,我一概不知。随你信或不信。”
慕远修心中焦躁,语气急迫,“我没多少耐心与你打机锋,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但你若敢骗我,我就要你萧家从大昭消失..!”
海浮灯拍案而起,嘲讽道:“你不信就来搜,若过了今日玉海泉下有知,肯托梦给我,我再告知你也不迟。”
穆远修闭上眼,沉声道:“海夫人,我绝非有意与你针锋相对,我们本不同路,若你清楚一些蛛丝马迹,请告知我,作为交换,我愿意告诉你萧玉海之死的真相。”
海浮灯抬眼,她轻轻抚着鬓角,指尖时不时擦过那枚金光灿灿的发簪。她道:“好啊,你先告诉我他是为何而死,我再考虑要不要与你说。否则你杀了我也没有用,慕将军。”
慕远修道:“那时冕陵案正沸沸扬扬,太子奉命搜查真相,可这件事从始至终只是个障眼法而已。萧玉海是整个大昭为数不多清楚冕陵里有什么东西的人,当年皇帝正深受红丸遗毒侵害,夏朝人得了消息,案发期间,派人来试探真假,皇帝怀疑那群盗窃皇陵的流民是外族派来的,遂格外小心,不留一丝把柄,太子太快又太谨慎,快到皇帝来不及见萧玉海,就传来萧玉海被关在东宫的事。太子想要押他上朝堂,那是元平帝绝不能允许的事。所以皇帝派出整个大昭最为深不可测的白云客,伪装成杀手,携大夏龙雀,将萧玉海在东宫门前一击毙命。海夫人,我说完了,该你了。”
海浮灯脸色变换,而闵桥听着这些秘闻早已骇破了胆,他偷瞥海浮灯,大气也不敢出。海浮灯垂眼看着他,片刻后,她放下了手,“...原来如此,容我再问一句,慕将军,当年太子殿下亲自前往冕陵那日,山崩地裂,他也险些为此丧命,因你马军司试火药之故。彼时所有人,就连太子本人都没察觉此事是真有人从中作梗还是天意巧合。今日听你说起,也真是巧了,那时你慕远修恰好驻守那片山陵试火炮威力,所以,那群流民到底是谁放进去的?”
慕远修露出了个难以形容的笑,他彬彬有礼道:“....海浮灯,我简直敬佩你的敏锐。这件事直到太子死的时候,他也不曾察觉。你这样的聪明人,为何不帮萧玉海一把,让他惨死在皇宫深处。”
海浮灯像是被一刀贯进心口,脸色惨白,她良久后才开口道:“....是我错了。我早该...阻止他的。”
慕远修欣赏她的痛苦,终于舒服了几分,客气道:“该你兑现承诺了。此事定然是萧玉海所做,你真的不清楚?”
海浮灯轻声道:“我的确不知此事,但那阵玉山暗里回来过两次,上门去讨信物之人未必是玉海,毕竟...萧玉山才是折奸侯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慕远修骤然起身,拱手告辞,“多谢。”
闵桥被他拎着衣襟起身,临走时闵桥艰难地回头看了一眼海浮灯。海浮灯冷漠地目送他他们走远,她远远地问:“慕远修,你诡计得逞,如今整个大昭都在你一握之中,你为何不快刀斩乱麻杀了闵氏所有人为慕敬山报仇。反而舍近求远,去追渺然的前尘。若你一辈子都找不到那所谓的信物,你父亲的仇,你就不报了?”
慕远修顿住脚步,他没回头,“杀几个人便能报仇了么...我要让天下人知道,他们顶礼膜拜的皇帝到底是怎样的冷血。如此毒物,焉能称帝?我要他身败名裂,方解我心中之恨!海浮灯,萧玉海敛财无数固然该死,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此中滋味,你难道不明白?”
海浮灯怅然不语。
闵桥从始至终没有说话,只一双眼落在海浮灯的发髻上。
那枚雕龙金簪,浑然欲飞。
两人离开后,海浮灯召手向那老妪道:“温婆,劳烦您照看家中,我有事要前往茁州一趟,若有人来问,你便告诉来人我应好友沈烟之邀,去茁州昭夏大市寻失传已久的霓裳羽衣舞。”
*
“金阙养山鬼,丹陛栖夜枭。”
“暗啄杀金龙,黑云蔽昭昭。”
一夜后,歌谣随着冬风传入西都,落在新帝云巍的御案上——大昭开国以来唯一未经登基大礼而坐上龙椅的天子。
云巍看了片刻,忽而一把摔了奏札,侍立的宫人皆跪下去,不敢言语。这事朝堂没人敢提,是皇城司呈上来的。
白云客来时见他双拳紧握,微微发抖,便知他气狠了。他俯拾起札子,看了看,头也不抬道:“你以为这是谁做的?”
“云雪臣都死了,还能是谁!”云巍怨怼道:“你找到他了不曾?”
“你怀疑孙骈?可我看这未必是他做的。孙家如今是一叶孤舟,无论如何都要投靠你来保住家族势力乃至性命,否则孙次庭怎会在皇帝事发后第一时刻举荐你继位?我不必找他,等他亲自来投靠你我。”白云客微微一笑说不出得揶揄。
云巍转念一想,倒也在理,怒火稍歇,问:“还能有谁?”
“怎么,”白云客淡淡道:“你忘了你的皇叔了?皇帝在位时不杀他,是皇城司昼夜盯着他,皇帝清楚云络什么也不会做。云巍,你也打算效仿你父亲么?”
云巍按指在桌面,略一沉吟,扬声道:“裴衡,去将俞乘从皇城司牢中带出来,问他朕给他一个清缴谋逆之臣将功赎过的机会,他愿不愿意要。”
暗中,皇城司一道黑影无声掠出去。
裴衡,皇城司新任掌权人,没人知道他曾为云雪臣效力。
云巍看了一会独自坐在窗下喝茶的白云客,坏笑一声,问:“你们玄天教尽是情种,你舍不得杀孙端己,张听乾翻天覆地地找张弈乾,他这几日怎不见人影?不会是大功告成,卸任而去只为找师兄了罢?”
白云客摇了摇头:“十月十二那天,玄天教中有个名为李樟的人前来报信,说有一名道人自称吴隐子,前来寻张弈乾。此事待张弈乾得知已经是次日,他当场抓住那人的脖颈问消息,那人只道不知,张弈乾这厮直把人勒昏过去才把手罢手。”他冷冷一哼,“时间情之一字,害人害己,不论是哪种情谊,都要人丧了心智。就这一点,我瞧不上他。”
“你不也是么?”云巍好笑问。
“你不明白,孙端己于我,乃隔世相识的仇人,并非情爱。”白云客说着,门外被敲响,荣升大内侍的思净立在门边道:“禀陛下与国师大人,孙氏第五子此刻正跪在端议门外,呈妙计前来面圣。见是不见?”
云巍瞅着白云客嘴角的淡笑,扬眉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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