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前,酉时二刻,冰冷漆黑的夜幕无星无月,只有留芳殿灯火通明。
百官落座,天子迟迟不来。一阵寒风从大开的殿门卷进来,模糊了弦歌声,令在场所有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留芳殿前及膝高的门槛绊倒了个慌慌张张的来人,几个内侍眼疾手快一同扶住,再往他脸上定睛一看,大吃了一惊,齐声道:“思净中使?您这是怎么了?”
思净抬起哭得红肿的双眼,颤声道:“来人,快来人..”
在座众人后知后觉疑惑看去,只见皇帝贴身大内侍痛哭出声,“各位大人,官家他..官家..”
紧跟着夜色里匆匆钻出两道身影,二皇子云巍脸色发白,形容落魄,他大步走进殿内大厅,像画卷上一滴扰乱锦绣繁华的浓墨。
“各位大人,父皇突发顽疾,毫无预兆染上失心疯症,今夜筵席作罢,立即随我进久德宫...!”
转眼间,一群朱衣服紫的大臣们撩袍相携匆匆往久德殿去了。
一路上臣子们窃窃私语不断。
“怎会如此!”
“我等快快前去!”
“怎会毫无征兆便..”
“谁说毫无征兆,自古以来炼丹求道着服食之物都会令人神思恍惚,时日久了,犯癫狂之症也是常见。”
这话简直是在说皇帝咎由自取。
“哎呀..扁太医,您就少说几句罢!”
同僚抬肘撞了他一下。
扁意于是沉默,埋头看路,也不知在想什么。
等一众人来到久德宫前,时有夜风,吹得宫殿周围的树影簌簌作响,只瞧见殿门边坐着个人影,腰背佝偻着垂首数着地上的虫蚁。他们顾不得质问这是哪个侍臣玩忽职守,皆匆匆进殿去,扁意慢腾腾的,被人挤在末尾。
他不经意瞧了那人一眼,脚下猝停,五雷轰顶般呆住了。
“...您..陛下?”扁意蹲下去,一手扶着皇帝的肩,颤抖道。
殿内走在前头的陆判与孙次庭往龙床上一扫,孙次庭脸色黑沉,大怒指着思净道:“陛下人呢?!”
忽而缀连在后头的群臣发出一阵惊声,孙次庭拨开人群疾走上前,这才瞧见双膝跪地的扁意。
云啟懵然抬脸,睁着模糊浑浊的老眼冲孙次庭哈哈大笑,拍手道:“他着急..嘿嘿..有意思,有意思..一群人...着急..”
人群霎时鸦雀无声。
孙次庭张了张嘴,他跪下去搀着云啟的手,心中冰凉一片,“陛下,我是孙举,您还认得我么?”
云啟将他端详片刻,捏着刚拾起来的一粒蚂蚁,往孙大人脸上扔去,他跳起来大笑,“愚蠢...这都躲不开...不认得,都不认得!成仙!大道无穷,天公眼底虫是龙,龙是虫!没区别!没区别!”
混在大臣堆里的顾佛留闻言一顿,转眼向鲜少在朝廷露面的李寰看去。李寰负手而立,面无波澜,顾佛留瞧不出他的喜怒。
半晌,孙次庭才缓缓站起来,镇定转身,他盯着陆判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已去,其余皇子年幼,二殿下应承大位,处理国事。陛下行事怪异之事,绝不能传出西都。”
陆判没答声,他走近云啟,伸手去扶,还未开口,就被陛下推了个趔趄,云啟往无人处走了几步,嘴里含糊咕哝着,“我乃云中真人,凡人岂..岂可近身?”
孙次庭沉默得近乎恐怖,而他身后一干人等也被皇帝所言震慑得动弹不得——这哪里是失心疯,这是想成仙想疯了啊!
陆判盯着皇帝的背影良久,神情难以言喻,他极其缓慢地颔首道:“枢相所言有理。”
云巍惶恐道:“大人,这...父皇并无此意,我怎敢僭越。小王以为,如今之计应由枢相陆相二位把持朝政,再暗中寻天下精通医术之士为父皇看诊才是重中之重!”
孙次庭顿了顿,道:“二殿下所言有理,但来不及了。武安侯与归德侯先后驾鹤,还有一位年逾古稀,除耿老将军外,剩下的都是些太平年间没见过血的后起之将。陛下突逢变故之事绝不能传出皇宫,拒留关外夏人兵马驻扎虎视眈眈多年,若这变故被敌军得知,振奋敌军气势,他们必不再藏锋,起兵冲关!”
冯参政有几分不满,“若二殿下接任,便与登基无异,古来有哪个新帝继位不是举国上下的大事,岂能儿戏?再说,夏人数十年来不动兵,他们已经被我大昭打怕了,怎敢再生出不臣之心!孙大人如此揣测有武断之嫌,莫——”
砰——!
孙次庭一掌拍上廊柱,打断了冯御风的絮叨,他寒声道:“冯御风,容老夫提醒你一句,夏人不是被大昭打怕的,是被白黯打怕的!”
“陛下求仙问道,你们不担起为人臣子的责任劝谏陛下一心向政,各地军营消息一进西都就如同不能见光的暗信,积年累月沉埋在我的案前。”
“你们以为这消息一旦传出去,只有夏人起兵,辽人难不成还会坐看他一朝来分好处吗!我朝中这大好肥肉,若不能作出一辈子兵强马壮米粮富裕的假象,便只剩下一国挑四方蛮夷的路。蛮夷不化,将我等当作眼中不死不休的强敌,作出些友好假象,遣使臣为陛下送两回生辰贺礼你们就卸下心防,你们居安不知思危,今日竟还不知转醒!”
西都终年一副缓歌慢舞凝丝竹的模样,整日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些方士传闻,名将美人。无论多么沉重的消息,若从西都的繁华声里打个滚,也变得轻飘飘的,似乎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打仗?那都是武将们的事。
死了人,与他们这些入朝为官的人何干?
冯御风无语凝噎,不明白这位枢密使怒火从何而来,皇帝没犯病时怎地不这样咄咄逼人。
一时间无人接话,气氛尴尬僵持。
云巍拱手正色道:“孙大人忧国之心天天地可鉴,此事明日小王会召集群臣商议。眼下之急是为父皇诊治。几位太医留步,其余各位大人不论是谁举荐精通岐黄之人,本王重重有赏。”
皇帝吃丹药吃出病是早晚的事,这些人心底清楚,皇帝的病症不论能不能治,以后这大昭的天就是眼前这位二皇子一个人的,遂众人都想在新帝面前留个好印象,他们站在天子寝宫前,与一个皇子商议老皇帝的病症该由怎样的能人异士来诊治。
孙次庭心中冷笑,默默地看着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怅然若失地回头盯着蹲在树底下无人在意的元平帝,片刻后,他也不向众人告辞,独自负手离开。
夜深,两辆马车先后不约而同地停在春歇楼。仍是那间挂着“风雪客”木牌的门,角落里点着一盏烛台,光线昏暗,看不清人脸。
孙端己被亲爹一纸书信召回,推门而入时就看见他“爹”像尊泥塑木雕坐在那里。
两人风尘仆仆连夜回来,张弈乾拱手,“见过孙大人。”
孙次庭对方士一流并无好感,他略一颔首,算打过招呼,开门见山问孙端己,“我只问你一句,太子真的死了么?”
孙端己没料到他会这样问,迎着孙次庭审视的眼神,面色沉痛,“千真万确,坟头草有三寸了。”
远在茁州的云雪臣打了个喷嚏。
“冯沉被殿前斩头,闹得满朝人心惶惶,官家在人臣心底已经没有救的必要。今日殿前天子忽犯失心疯,一国帝君落得这般下场,竟无一人想要搭救。孙骈,你大哥已经去了,我..”孙次庭叹气黯然道:“不愿你再搅进这池浑水里,不要等云巍上台,你明日便带着家中女眷离开西都,为父今日第一时辰力荐云巍继位,望他看在这点上,放你们一条生路。”
“皇帝怎会一夜之间疯了?”孙端己吃惊。
门外响了两声,随后有人推门进来。迟疑的询问响起,“孙大人信中不是说只邀了下官一人,这二人是..?”
孙端己回头,孙次庭起身道:“扁太医快请,这是犬子,今日群臣赴宴,官家异状只有太医一人把过脉,邀你来是想问官家这失心疯,是他人有意为之,还是巧合。”
扁意看向他,反手闭门,苦笑道:“孙大人这是何必,陛下这绝非假装出来的模样,”
孙端己打量扁意神情,忽然道:“爹,时辰太晚,您该回去了。树大招风,孙家早就无路可退,云巍一旦上位,陆判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您,从明日起,您做分内之事即可,不必再过问这些事,交给我。”
孙次庭双眼微眯,仿佛被解开什么疑惑,他抚须道:“小子大言不惭,你孤身只影,能有这等本事?”
孙端己却不反驳,只答道:“您偶尔也该信我一次。”
孙次庭轻叹一声,“你们这些年轻人,生不逢时,罢了。我不追问,你也不必告知我。只是...此生憾恨..”
孙端己沉声接话道:“不能不报。爹,我都记得。”
孙次庭双肩微微一颤,他不再多说,又独自离开了。他前脚刚走,孙端己神情立即一变,压低声音焦急问道:“扁太医,宫里怎么回事?!”
扁意摇头道:“常年服用丹药,是药三分毒,丹砂在肺腑内日积月累,便是剧毒,并无异象。”随后他又紧张问:“孙公子,令尊今夜这是..什么意思?他看出来你与殿下还有联系?”
孙端己道:“我不明白他心底有几分把握,不过看样子他能将你带来,便是心里有数。你不要与他过多接触。”
“嗯,这个我明白,你放心,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我与你们的关系。”扁意松了口气道:“殿下一人离宫,东宫旧部留职待命,我是陛下派去的人,也不知何去何从,幸而还有你们在西都。三年前因一夜雪的案子所累,一群不知从何而来的杀手竟闯入我家中,以父母妻儿威胁于我,多亏殿下出手解决此事,他于我有恩,我不能不报,”
孙端己替他倒了一杯茶,又支使张弈乾点起明亮的琉璃灯,他邀扁意坐了,提笔道:“扁太医,看到你将今夜所见所闻一个字不落告知我,此事务必要令他清楚。”
扁意忙接接过茶。
*
两日后,也就是此时此刻的安王府,云络正皱眉盯着云雪臣,“雪臣,你与我交个底,你到底要做什么?”
安王一时没明白白云客为何要吓唬孙端己。
云雪臣不答,他伸手夺来书信,一目十行看罢,骤然抬头盯着云雪臣。
云雪臣点了点头,“孙骈传来的信,此乃臣子亲眼所见。皇叔,我什么都不做,我要等皇宫里的白云客先行动作。”
云络慢吞吞递还给他,“...侄儿,我怎么觉得这群王八犊子打的主意不只是皇位呢?”
云雪臣收了信,意有所指道:“不瞒你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他们的马脚这不是露出来了么?”
沈飞镜撩开帘进来,身后跟着吴挚,二人行礼,“见过殿下,王爷。”
云络怪笑了一声,“沈先生之礼我可受不起,快坐。”
吴挚有几分局促,向云雪臣深深行了一礼,“大恩不言谢,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微臣没齿难忘。”
云雪臣道:“既出了皇宫,就不必循礼制相称,二位快坐,事情可还顺利?”
落了座,沈飞镜道:“有关云巍暗杀昭恭太子的歌谣已散布出去,最迟三日,西都街头巷尾都会唱了。此番多亏李大人携其门生相助,我们才能如此顺利。”
吴挚道:“刻着天降预兆的白石也埋在各州偏僻之地。”
云雪臣将信推向他,道:“甚好,再过十日,劳烦沈先生再故技重施一回,这次便传云巍谋害天子以至君上心智疯癫。”
沈飞镜垂眼看过那上头的字,露出了个极冷的浅笑,“不论是国师白云客还是玄天教主李横江,都不是云巍能对付得了的,这位二殿下与虎谋皮仍不自知。”
云雪臣道:“可惜白云客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我们也不得而知,接下来的时日便静候罢。”
这一候,便等到了十三日后——元平九年十月廿八。
这一日发生的事引起的后果,让云雪臣明白江延儒临终前为何会对自己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白陵注定乱世,雪臣,你必须杀了他。
抱歉抱歉又鸽了一周才发,整理了一下最终卷的逻辑,大概十万字完结。我是个菜比,无数次对天发誓以后开新文一定写细纲。谢谢追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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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疯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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