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十月十五。
宫人一如既往按部就班,整座帝京之内无人得知百里外的坤州发生过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
“成仙..”
“吃了丹药好成仙..”
久德宫内烟云缭绕,皇帝脊背对着殿门,安静横躺在龙床上,怀里抱着一方黑漆嵌螺钿飞鹤图的檀木匣,嘴里念念有词。
不过片刻,他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晴烛....”
只是这话音一转,又成了哀嚎。
不一时,皇帝又暴怒地拍打龙床,“来人!魏明德!朕的药呢!!”
久德宫深有一丈,几个守在门边的小宦者探头探脑朝里看,嘴里嘟囔着,问抱着拂尘站着殿门内侧的思净,“中使,官家这回又在说什么呢?”
思敬面容温和,面容仍如进宫那年干净细嫩,他被底下宫人一提醒,这才踱步到龙床前跪下,凑耳上去。
过了会,他脸上浮出一点无奈的笑意,朝着他们高声道:“陛下说...该吃丹药了,时辰已到,你们还不快去找二殿下来奉药。”
细雪漫漫没个止歇。
云巍匆匆来时肩头的雪还没来得及化,刚跨进了门便唤道:“父亲,儿臣来奉药。”
云啟听清声,从榻上爬起身,看向云巍。几个小内侍面露恐惧,被思净使了个眼色支出檐下廊柱旁侯着。
云巍与云啟是有几分父子情深,从私底下称一句“父亲”“爹”就瞧得出来。可这位半生求道的皇帝,自得知云雪臣死讯后,身体便垮了。一头乌发如今星星点点斑白,面容看上去像是一夜衰老十岁,令人最不能置信的,便是他的双眼。云啟的眼珠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翳,浑浊得如同古稀老人。
与此相对的,是他脸上那股少年神色。飞扬眉尾,兴奋情态,两个极为矛盾的年岁同时在这个天子脸上,撞出了一张古怪可怖的面容。
可这些云啟是不清楚的。
久德宫内一切能照影的东西都不见了,就连饮水,也换成了尖口木壶。
“巍儿,你..咳咳..你来了,快快将药呈上来,”云啟欣然地看着他。
云巍缓步上前,嘴角噙着笑,从衣袋中取出一枚小匣子,与云啟怀中抱着的檀木匣连纹路都一般无二。
“父亲,儿子用这装丹药的小匣,换您手中的大匣。可好?”云巍试探地问。
思净斜着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看。
云啟后知后觉点头,手臂一松,便去夺云巍指尖捏着的小木匣,“...对,对,丹药。快给朕...”
云啟夺了丹药,忙躲进龙床深处,小心翼翼地打开,举起丹药,盯着看了半晌,嘴角露出个虚幻缥缈的笑容来。这才珍之重之地取出来,塞进舌下含着,枕着手背乖觉地躺下。
云巍打开螺钿匣,那里头卷着封写了一半的亲笔诏书。云巍取出来看,眉心一拧,看了一眼云啟,朝思净压低声音问:“为何还没写好?”
思净轻声道:“殿下,此事实非我等能左右,陛下心底深处仍是察觉不对,我们如何能劝。按国师大人所言,历代礼制,皇帝在位时传位需得陛下亲口宣布传位诏书让大臣们心服口服才行,若不然,便是垂死之时召来老臣起草遗诏。故而,张道长才给您这副药。既不会伤了陛下性命,又能让陛下传位于您,此后您多付几分孝心为太上皇颐养天年,以彰孝心,不是很好么?”
云巍厉色道:“那是我父皇!你们要我将他做成活傀儡...我绝不可能..”
思净柔柔一笑,打断道:“是,殿下是最孝顺不过的人。...只是小人这等卑贱之人若疯癫而死也就罢了,堂堂一国帝君也落得个半疯半醒的下场,倒不如干脆地去了。况且,这副五日癫是您亲手奉上的,只差这最后一枚,您究竟是为血亲之情,还是为了名声?再者,殿下孝心可鉴,然则那日官家听了牢狱守卫的呈词后怒极要将您斩首,是陆大人与国师大人一力跪在殿前将您保下来。陛下...似乎也并不领情呐。”
云巍浑身一颤。
“二殿下,小人深知本不该说这样的话,然忠言逆耳,眼下已到午时,您只剩四个时辰,错过今日,便再无这样的好时机。道长要我提醒您,我们等得起,穆将军却已等不及了,他在坤州觐见时愤而失言,言之凿凿要在今□□宫为其父沉冤得雪,那三万人马俱是承了他的情,才得以集结。殿下,一年前西都内颐养天年的老将们业已殡天,京城之中稍有资历的领兵之将都不在眼前,远水解不了近渴,殿前司的兵马被俞将军带出去了两万人。如今京城空有文臣武卒,并无将才,如何挡得住穆远修?可您若今夜便得了皇位,官家也不必受这等囹圄之辱,您只需承诺穆将军为他父亲将冤情大白于天下即可。到那时,穆远修也会死心塌地为您效力。您令他倒戈相向,他便会倒戈相向,国师的玄天教众又怎会是朝廷精兵的对手,如此一石二鸟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思净轻声细语,他口中这个行事狠辣的道人在这次的宫变中连面都没露,只是奉上一盒“五日癫”,就将一国之君搓圆揉扁。
云巍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二殿下一生中从未打过仗,他不清楚三万兵马能不能打进西都。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感到了一种被任意摆布的无力。云巍目光逐渐狠戾,一脚将思净踹到在地,森然道:“本王从前小瞧了你,区区阉人倒有几分纸上谈兵的口才,这一脚赏你了。”
思净横摔出去,撞塌一副桌椅。他默默地爬起来,跪行几步到云巍膝前,仍是方才那副神情,他捧出一粒黑丸:“谢殿下赏,殿下若想好了便动手吧。时间容不得您仔细思量,”
云巍拈起那粒黑色药丸,冷冷地俯瞰跪在脚下的人,道:“这也是李横江要你说的?”
思净磕头,“是。”
“滚出去,开宴时再来禀报。”云巍向龙床走去。
云巍清楚思净所言非虚,穆远修的身份此前捂得这般严实,他就明白这个入宫擒王的做派是做给自己看的,白云客就是要自己亲手将皇帝毒得疯疯癫癫六亲不认,再亲手送到敌手中去。
...好让他这个玄天教主拿捏到毒害天子的把柄,以此来要挟自己这个来路不正的新帝。
可他云巍若来路不正,白云客这个说不清血脉的遗孤便正了么?
大昭只要还不到皇家子弟血脉断绝、国破家亡那天,白云客就永无称帝的资格。
云巍坐在龙床边缘,手中拈着那枚药丸,静静地看了许久。直到云啟回过头来,云巍苍白地笑了笑,他呈起诏书:“父亲,您将这诏书写完,好不好?”
云啟出神地看着,“诏书...”
“您就写,传位云巍,朕自去寻仙问道。”云巍回返取了笔墨,呈在掌心,轻声道:“儿子为您修一座问道宫,前些时日在东海寻到葛洪的后人,儿子也为您将人献上,如此定然求仙有望。只要您今夜宴席上宣布传位,这一切儿子都能为您办到。您已经老了,也累了。”
云啟紧紧皱着眉心,浑浊目光时而走神时而凝聚,云巍静静等着,不知过去多久,皇帝苍老的声音响起:“...老二,你杀你大哥。你可知...朕一早就写好遗诏,传位于你...你们一个两个,为何都等不及...”
云巍双膝扑通一软,脸色骇然。
没想到皇帝居然在这静谧的片刻中清醒过来。
云啟神情凄凉道:“朕一生只看重过你们兄弟二人,一个恨我,一个...忤逆我。修道...修道竟成了尔等以下犯上的借口...”
这一刻,他真的变成古稀老人了。花白头发颤巍巍的落在额前,皇帝双眼含泪,脸上有股大彻大悟的清醒。
云啟剧烈地咳出声,他捂着心口,沉重道:“唐敬持,皇城司何在!把这作乱谋逆的孽子给朕带下去!你和张听乾勾结,朕早该杀——你...唔!!来..唔..人!...”
云巍心惊肉跳地扑上去,他瞪大的眼珠中血丝遍布,一手紧箍云啟脖颈,一手将那枚漆黑药丸狠狠塞进皇帝口中。这忽然年迈的老皇帝像只待宰的鸡,尊严全无地咳出唾液,“你..孽畜!你敢如此待朕..!你给朕吃的什么东西!”
“爹,这是能让您好好修道的东西,是药引,而那辅药您已经吃了近十年了,”云巍喉咙里挤出难以抑制的哽咽声,“我也不想的...是你逼我,是你逼我!!”
云啟用尽力气掐住喉咙,想将药丸吐出来,可那东西入口即化。
辅药...!
这味经年累月的毒原来那个时候就已经..!
云啟目眦尽裂,彻底明白过来。
脚步声近了,那年轻悦耳的声音仍然如同多年之前般动听,“陛下,您吃过多少带着女子初红的红丸,今日这药效便会起的多么快。您会彻底失去神智,为我所用。”
云啟半阖的眼皮一抖,“白...白云客!你..为何...你..竟敢..”
来人躬身,极近的贴近云啟,袖袍间有极为清新的草木气息,在冬日的宫殿里令人心旷神怡。
他似乎想令皇帝的魂魄在这弥留之际再将自己认出来一回,“小道,见过陛下。”
白云客毫无意外,他笑吟吟道:“陛下日理万机,当年不过是三载不见,就不识得故人面目了。这怎能怪我?张听乾见您时,是宫外呈药那日。”他俊美的眉目中有一缕肉眼可察的黑气,“今乃元平九年十月半,陛下,您安心的睡吧。”
回光返照的闪电劈过云啟脑海,春光明媚的清晨,细雨方过,日光遍撒,空中是沁人心脾的清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缕令人肺腑都舒展开的清气,云啟也已很多年没有闻到过。他的血肉中被丹药的腥锈填满,他的嗅觉再也没有那样灵敏过。
“陛下,陛下,您放出去的招仙令有人揭榜了。”
“哦?是谁,快快请进来!”
“此人乃城西奉天观中首座弟子张听乾。”
“小道叩见陛下。”
“快请起...咦,道人如此年少,可是诓朕?”
“小人若有一句虚言,陛下殿前斩我头颅何妨。”
“你..说有法子令朕感知真人所在?”
“回禀陛下,您只要按这方子炼出红铅丸,终有一日,能感知上天,何不闻古人有诚心感动上苍,令玄女下凡相会?”
“可这药方怎会有女子月事血,这..这简直骇人听闻..!”
“陛下,您贵为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况几个草民?”
他半信半疑地安排地宫为张听乾炼药,直到第一枚红铅丸烧制成功。云啟怀疑地打量指尖的药丸,犹豫不定。
“陛下,吃啊。这是千金难得的好东西。”
“陛下,您吃了它,就能重回少年时。”
少年时。
“朕先服用三丸,看看成效,量他也不敢毒害朕,朕身后藏兵十万,手握皇城司,须臾便教他身首异处。”云啟心中想着。
少年时这三字仿佛有无比的诱惑力,云啟闭着眼吞下药丸。
张听乾心满意足地笑了。
此后三年,皇帝再未召见这个道士。
直到某个风雨大作的夜,云啟浑身发疼,骨子里却是钻心的痒,如同蚁噬。灵药神医俱不能疏解半分,皇宫广招奇人异士为天子治愈奇疾。
“陛下,云游方士张听乾跪于宫门前呈药,可解陛下奇疾之苦。”
“让他..让他进来...”
“小道,见过陛下。”
被逐出师门的张听乾风尘仆仆,头一次为以后做打算。
浓郁的草木清气唤醒那年春日雨后的记忆,云啟浑身发抖,“那年春,来奉红丸之人不是..不是张听乾...是..是你.....”
荒唐一生的元平帝终于醒了。
从他那长达数十年的飞升梦里短暂的睁开眼,向尘世一瞥。
....但也仅仅是一瞥而已。
一刻钟后,云啟松开他的手指,沉沉睡去。
*
云巍失魂落魄跪在床下,白云客嘴角上扬,他从云巍手中取出诏书,随手写了几个字。随后扶起云巍,同他走出殿门,“弟弟,这条路称孤道寡,不狠心可不行。我早就向你承诺不会觊觎这个位置,你怕什么?走罢,带着诏书,我们去赴宴。”
两列红墙高耸,狭窄宫道从未如此逼仄难行。几个小内侍在前方挑灯引路。
云巍僵硬着身子,眼神发颤,许久,他缓缓转头,“你见我父皇那年几岁...”
“十岁?还是十一?”白云客目光悠远地望着落雪。
“你骗了所有人..我有时看你,就像..”云巍忽然停了步,眼神像看着一个怪物,“先帝是怎么死的...那年你多大?”
白云客温和一笑,不置可否。
“是你...一切都是你....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垂髫稚子,你逼得张听乾无处可去,不得不进宫。我心中正奇怪他这几年疯了一般寻找张弈乾这个师兄是为什么...是你斩断了他的退路...他也并不清楚你私下曾经以奉天观弟子的名义进宫献...”
云巍难以置信,“为什么?!李横江,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若要这个位置,我愿意给你!你要什么?!”
前方静立的宫人垂首默然,像几具站着的尸体。
云巍从未如此恐惧过,一个人,如果连皇位都不屑一顾,那他还想要什么?
未知格外令人胆寒。
白云客看他,像看不懂事的孩子,柔声:“我的确不屑于皇位,这是你的位置。我只想要一个人死。”
“谁?”云巍问。
“白陵。”白云客答。
“我今夜就宣他回朝..”云巍立即答应。
“云巍,你们凡人认知中的‘死’于我们而言并非结束,他还会回天上去。只有众生的怨恨才能将他钉死在这片大地上,凡人信仰之力能造神,便能弑神。当白陵粉身碎骨尸骨无存,被人人切齿痛恨时,他才算真的死了,我便再无后顾之忧。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斩断他的一条手臂给我送来。”白云客仍在笑,苍天却震怒他泄露天机,倏然劈出数十道紫电落下。
眨眼间风雷大作,吹得人东倒西歪,劈断了一墙之隔的百年青桐。
冬雷震震。
最为不详的异兆。
“这些话我本不该告诉你,否则要害得你死后进畜生道。要不了多久我便会与这副躯体合二为一,你还算有几分小聪明,我的一缕气息早就受召而来,扎根在此人灵台。凡人..”白云客漫不经心一扫被雷霆劈断的一墙之隔的巨木,似觉有趣,“软弱无力的凡人,也只有魂魄还有几分可取之处。此人与我互相吞噬,至今已过三年,居然还保持一分清醒。从前为避云雪臣,如今他既然归位,你就是唯一可任天命之人。帝王之势不久后就会落在你身上,有紫气庇护,你也不会如何。”
云巍在平地而起的邪风中难以站立,他倚着墙站起身,盯着毫无异样白云客,浑身发冷,“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白云客深渊般的双眼微微一弯,“你该问,我们是什么人。”
*
两日后。
云络烦躁不安,“若真如你所言,我们躲在茁州有用处?那个白云客已经谋反成了!”
云雪臣解下鹰爪上的信,头也不抬道:“这不是还有云巍在位么,皇叔何必担忧。况且西都也并未传出大乱的消息。”
云络负手来回踱步,闻言瞪着眼珠,“云巍,云巍就是个蠢货!陆判手里的傀儡,他能有什么用?”
“不,皇叔,云巍十分有用。”云雪臣将信一扬,“孙骈传来的信上是皇帝将崩,这消息是白云客吓唬他才说出口的。确切来说,父皇不是死了,而是疯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