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骚动,门内竟有人探手便往他脸上摸。琵琶裂帛一声陡然响起,惊得众人回头。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子拨开人群走近,欠身笑道:“小官人请随我来。”
云雪臣附耳与魏南柯说了句什么,魏南柯讶异地看着他,云雪臣道:“记住了么?”
魏南柯连忙点头,转身快步出门。
云雪臣这才跟着她上二楼,推门进了靠东侧最里间。窗棂雕花,暗香氤氲,女子引他坐下便合门退下,只留云雪臣一人。他扫过室内那张绘着无边落木的屏风,起身朝内室走去。
里头靠墙置着卧床,帐子放了下来。云雪臣轻嗅,鼻端没嗅到脂粉气味,反而散着药汤的苦。他犹豫了一瞬,上前拂开床帐。
“你救谁出风尘?”白陵奇问。
云雪臣把玉佩抛还给他,居高临下道:“谁应声就是谁。”
“我可没答应。”白陵一双眼颇类鹰隼,由下而上摄紧了云雪臣泛着虚弱病气的眉目。
“最迟五六日东宫就要翻修,朝廷内的虎狼势必要将他们的暗桩横插进来。”云雪臣挨着榻沿坐下,“我并无可信之人。”
白陵委婉提醒:“你我也不过一面之缘,我是答应为你做事,但不是眼下。”
云雪臣冷冷道:“还有一条性命的缘分。宫闱之内郁郁久居人下,无异于将性命拱手让人。白陵,不论你愿不愿意,被皇宫暗处的眼睛盯上,这条命现在你是做不得主了。”
白陵翻身而起,将玉佩从被上拾了,又递到云雪臣掌心,“你就这样明目张胆来的?”
“怎么?”云雪臣将玉佩在手指间翻来覆去,漫不经心地问。
白陵端详他的侧脸,“我怕你今夜回不去。”
“谁说我要回去?”
云雪臣忽而侧首,冲他一笑:“这个太子殿下生前做的实在窝囊,平白无故树敌无数...至于我么..”他垂下目光,不再说了。
白陵抬眼,恰与云雪臣视线相接,他一愣,拇指与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今夜故意露面勾栏,你要钓谁上钩?”
云雪臣轻柔道:“这副躯体许多年不在人前行走,明日早朝,弹劾太子歇宿勾栏者与附会者,皆是我敌。”
“站住。”白陵看他起身,下意识皱眉,“你往哪去,还真要试不夜河的风月?”
云雪臣脚步骤停,下意识否认的声音闭在齿关内,回头盯着他:“.....我为何试不得?”
“恕我直言...”白陵坐在榻沿仰脸看他,慢慢地说了几个字,云雪臣没能听清。满室灯烛下,云雪臣终于看清白陵那张脸。他忽然忘了要问甚么,良久才道:“你方才说什么?”
白陵走过来,似笑非笑道:“...试不得。你既然肯出赎金捞我,我必然得保你周全。你病得厉害,且不说能不能假戏真做。只说你长着这样一张脸,又入了烟花场,万一被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当做倌人,使些手段,夜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谁吃谁还说不准。到时候你让我这个风尘中人如何救你。”
他挡了去路,若不是他们当真没什么前缘,云雪臣都要以为这个年轻男人在为心仪之人发妒心。
可此时此刻,白陵这行径大约只能算得上睚眦必报。报自己擅自做主拿着玉佩找上门来,将他的身份暴露于天光底下。
云雪臣寒侧侧道:“我若是其他贵戚皇子,你敢说这话,等不到天亮你就该死了。”
白陵似想要辩解,然而下一刻他却无可奈何地笑了,他一语不发反手攥紧云雪臣手腕,直走向床榻将他推了进去,又褪去他鞋袜,抖开绵软厚被往他身上一笼。
前后动作行云流水,云雪臣反应过来时已经陷进厚软无比的床褥。白陵环臂立在帐外,蜂腰猿臂,目光睒闪,他身上简直有种野兽般的恢复力,令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那点伤丝毫无碍他行动。
“殿下还是好生歇着,你脸色虚白,本不宜夜里走动。”
云雪臣脊背下是白陵余温尚存的被窝。东宫空旷,他的魂魄在那瞬间记住“云雪臣”死去时那令人肝肠寸断的寂冷。
他是冻僵的飞蛾,此时无意间撞进炙热的烛火,意志再如何清醒,身体已弃主人率先投敌。他翻过身,背对着白陵,面无表情钻进去,拉着厚被将自己肩头裹住,继而漠然威胁白陵,“四肢发达的愚夫,待我病愈,你看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白陵双手一合,将床帐拢好,微嘲道:“是么?我等着那一天。”
云雪臣将半张脸埋进被里,身后传来动静,一刻钟后烛火被吹灭。他借着漆黑才肯回头探查。谁知循着声音甫一转脸,白陵的声音立时响起:“看什么?睡觉。”
云雪臣被他撞破,屏气静神装睡。
白陵搬了一床新被褥铺在屏风外头的软靠上。夜色寂静温柔,云雪臣这副身体本就不堪大用,他极力想趁这片刻思索今日得知的消息,可即便顽强抵抗,一盏茶功夫,他也已沉沉睡去。
白陵睁眼起身,行走间如同虎豹,不闻半点声响。他的身影融进夜色,停在云雪臣沉睡的床榻前久久凝视。
次日天不明,楼下一阵骚动惊醒了云雪臣。这夜他格外好眠,睁开眼时几乎忘了今夕何夕。半梦半醒间做了个梦,又似乎并未做梦。
模糊中好似看见了条滔滔不绝的长河,他躺在椅里,身前还有个看不清面容、半跪着捧起自己手臂的男人。
而这些自他清醒那一刻起便如同迅速褪色的画卷般了无痕迹。
他只当乱梦扰人,才头疼欲裂还渴得厉害,屏风外白陵不见踪影,而门扇却被外头的光映亮。云雪臣昏昏沉沉掀开门出去,外头倏地静了。
下一刻便如同沸水溅滚油般炸响!
立在一行禁军前的绿服臣子指着二楼喝声,“——还有没有王法!好大的胆子!你们竟敢藏匿我朝储君!”
“姓谢的,这就是你说的太子绝不可能在不夜河?”腰中带剑的士兵不怀好意问。
底下少说有二十人,今夜都为“寻访”太子而来。那身着官服的臣子眉眼细长,尖颌钩鼻,是张精明相。
他一连声喊着殿下,快步上前扶住云雪臣,笑道:“殿下,小人奉命来搜一员逃狱人犯,半路上见一内侍形容鬼祟在宫门前徘徊,捉来一问才清楚是您的人。今夜不夜河窝藏人犯,您是千金之子,万万不可以身犯险。请快随小人回去!”
当朝以紫为贵,正三品以上的大臣们皆着紫袍。下来是绯服,再往下排才是苍绿,在这龙盘虎踞的西都,一个六七品的芝麻官,连百姓尚且不敢欺压。
可就是这么个人,居然也能气焰嚣张到亲自“请”东宫回朝。
云雪臣跟着他拾阶而下,被二十多双眼盯着,他一扫这人,轻轻笑了:“且慢,敢问这位大人是?好叫我记个姓名,他日好报答啊。”
“嗳,您这是哪里的话,小臣三尺微命,胸腑里生了颗报效朝廷的忠心罢了!”他眉开眼笑,偏不肯自报家门,强行搀扶住云雪臣,下令道:“你们将这地方好生搜查,若让白陵再跑了,你们也不必来与我汇报,找个好日子亲自与殿帅禀报去!”
殿帅?
云雪臣默不作声,心头微凛。
白陵到底做了什么,才被这群人锲而不舍地追杀?
他下意识看向与这些人周旋的谢方夺,谢方夺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云雪臣移开目光,任由士兵们“护送”着自己上了马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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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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