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晓钟动,阊阖天随禁钥开。*
一骑飞往宫城,马蹄声搅碎天街寂静,与“护送”太子的车驾擦肩疾驰而过。云雪臣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这不是回东宫的路。你们要将本王挟持到哪儿去?”
臣子马背上回头,“殿下说笑了,小人四更接到旨意,召您上朝。可没料到您却不在东宫,宫钟已响,朝会已开,稍后还要劳烦殿下向官家解释才好。”
他语气意味深长,云雪臣恍若未闻,只道,“你是什么人?”
“小人一介内宦,不足污了圣听。”
那人言罢一甩鞭,马蹄飞奔,宫门近在咫尺,云雪臣冷笑着放了帘。
谁说当朝宦官无势?
*
理政殿外等候上朝的臣子们鱼贯而入,文东武西列位。
皇帝夜里似未睡足,他一扫殿中众人,微微皱了眉,随后眼皮耷拉不展,只令宦官传话。韩无谋方脸粉白,恭立在九阶之下:“今日哪位大人有事奏禀?”
天子神情不虞,众人一看这架势就知今日不宜拍马屁,容易拍到马腿上去。
更不宜参奏,容易祸及己身。
倒适合弹劾政敌。
宣徽南院使褒瑛捧笏出班,禀道:“去岁我朝与夏国签订互市盟约,夏国主派遣使臣李凭今岁四月上旬觐见,可不久前下面的人禀报李凭日前已入京,流连勾栏,还伤了两个人。两国邦交和气为主,殿帅却强行李凭捉走投进大牢,臣以为此事欠妥。”
“和气?”
枢密使孙次庭一步跨出,寒声道:“夏国上下皆小人,得势时侵扰我大昭,失势时便做小伏低呈上一纸盟约。定和末年秋,夏国大将李吞与辽人勾结南下,四境不防,若非彼时白黯釜底抽薪死守西风宕,你以为今日还轮得到你我在此谈和气!”
同平章事陆判拱手,“枢相此言差矣,仇恨固然横亘在两国之间,但也需知道忍一时可换苍生福祉。陛下,既然那厮已经吃了苦头,臣以为趁着今日朝会恰可将李凭这个纨绔子召上大殿,言语稍加安抚,彰我大昭慈怀。再者,此次觐见,夏人八部中颇超氏的谟宁令——嵬名恪亦在出使之列,嵬名恪乃夏朝第一武士,只是此人随使节入昭至今并未有所动静。”
云啟倚靠着龙椅扶手,沉吟片刻,半晌后道:“此事诸位卿家可有其他建言?”
“枢相所言有理,敌如虎狼,不可不防。然而今日不比以往,辽人内乱不平,夏国便独木难支,我们应以怀柔礼待为表,而暗中加强兵力吞并为主。”参政冯御风扬声道。
政事堂与枢密院向来互相牵制,皇帝看了眼默然不语的孙次庭,“大昭承平日久,是不该随意挑起争端。陆判这法子可行。俞乘,去将人提出来。”
这话一出,便是绝无悔改,而捉了人的殿前都指挥使俞乘全程一言不发旁观,得令也仅是行了一礼转身便去。他走后没多久,殿门外居然又进来了个身高八尺的男人,这人裹着一身初春寒气进殿,他谁也不看,径直走到阶前单膝一跪,冷肃道:“陛下,一个时辰前冕陵忽显异象,与太子殿下有关。”
朝堂中从不闻东宫消息,反而时不时传来二皇子云巍散财赈济灾民的美谈。众人早就将这位太子殿下忘在脑后,此时被贸然提起,群臣面面相觑,不知内里。
“异象?”云啟皱眉。
“...天降奇石,遍布龙文,其上有字。”
他张开掌心,一枚稚子头颅大小的黑石躺着。可他却不再说了,神色似有顾虑。
云啟道:“韩无谋,呈上来。”
大内侍忙躬身接过,垂眼上阶,不敢详视。云啟伸手,看了片刻,脸色阴晴不定,他示意韩无谋将上头的字句念给众臣听。
韩无谋看着黑石上的字,恭谨道:“后世子民毁朕陵墓,朕已托梦东宫,不肖子孙若罔顾朕意,他日朕必携雷霆之怒重临。”
“啊...这!”
“怪力乱神圣人不语,这一定是有人装神弄鬼,陛下切不可信。”
“为何是东宫?”
“各位有所不知,帝京有紫气庇护,皇家子弟中只体弱多病之人能感应鬼神。”
一语激起千层浪,众臣私语不休,云啟喝道:“挨个说,交头接耳七嘴八舌成何体统!”
低语声倏地一止,云啟压着火气,问韩无谋:“令你传东宫上殿,为何还未到?”
韩无谋垂首道:“这..小人早就派人去接驾,恐怕是路上耽搁..算算时辰,也该到了。”
正说着,外头传来内侍尖细的唱喏:“太子觐见!”
殿前守卫快步上殿,“禀陛下,太子已到殿外。”
皇帝不耐道:“宣!”
韩无谋快走上前去迎,殿门被守卫推开。
一阵砭人肌骨的寒风先涌了进来。
也是巧合,今日早朝,天子口谕京畿一带七品之上官员与年满十五的皇子皆需参会,诸位年轻俊才与位高权重的大臣们此刻一齐回头,就见了个身形单薄的年轻人提袍从殿外的无边夜色里走来。
满殿灯影在他那鸦羽鬓发与冷白沉静的面容上晃动不停,也盛满了那双眼睛。
这时殿外忽又传来一声怒斥:“放开我,你好大的胆子!我代大夏入朝觐见,你胆敢捉我下狱,我要见你们的皇帝!”
紧接着是俞乘漠然声音:“大昭殿前须得仅遵礼法,不得剑履上殿,你不肯卸刃,我只好亲自动手,得罪。”
那人气急败坏甩下一句:“放开我!小爷我会走!”
这下连云雪臣也回首去看。
俞乘跟在一个吊儿郎当的轻佻青年身后,二人在百官的注视中上殿。
李凭来时满腹火气,四下一扫正欲出言不逊,谁知目光从云雪臣身上移过去,下一瞬又难以置信地转了过来。
这李凭是夏国大将李吞幺子,被按着头学书学剑,俱不成章法。如今二十有余,高不成低不就,被赶出来做使臣团里的活宝——有眼的人大约都看得出来这是个绣花草包,夏国派个这样的人出使大昭,许多大臣的脸色霎时变得不好看。
李凭不好读书,更不热衷学昭国的书,顶多看了几本戏词话本,也大多转眼即忘。
可宫灯光辉泼了眼前人一头一脸,他竟觉得这半生读过的词工句丽,大珠小珠般从脑海里翻涌滴落而出。
李凭目不转睛望着云雪臣,于这瞬间顿悟了无数诗词歌赋。
云雪臣缓声问:“阁下见过我?”
李凭讷讷:“不..没有..”
他消了方才的嚣张气焰,各异目光或明或暗打量两人。
直到皇帝起身冷哼了一声,群臣这才回过神来,陆判道:“夏国来使,这位是我朝皇太子殿下。在我大昭,皇亲犯法亦与庶民同罪,是以略施薄惩。然而此事万不会令两朝盟约作改,这一点来使大可放心。”
李凭却仿佛不闻,反而箭步上前握着云雪臣双手,“...太子殿下美名我早已听过,闻名不如见面,果真人中龙凤,我名李凭,家父附庸风雅为我取表字仲白,殿下唤我仲白即可。”
“夏国令你这等人来议互市盟约,可见夏国的确居心叵测。还是说,你有有权代你们宁令撕毁这一纸条约?否则我实在不明白你怎么敢在我朝大殿上对我朝太子殿下口出狂言。”云雪臣一愣,蹙着眉头正欲抽回手,尚不等出声回绝,一道由远而近的讥嘲声打破了这份古怪的氛围。李凭眼前站着个身材高大,脸色冷峻的男人,他面色微变,“你是何人?”
“白陵?”云雪臣无论如何没想到他竟会在此地,白陵握着李凭手臂,一寸一寸将他从云雪臣手中撕开,轻声道:“在下太子左卫率白陵。职责是,保护太子殿下安危。”
云啟这才不虞道:“太子年纪已过十七,正是该学习国策处理国事的时候。差人江延儒出山来教导太子,不论从前如何,日后众卿家见太子如见朕,不得怠慢。况且还有一事,与太子有牵连。”
云雪臣心下哂笑了声。
不论从前如何,满朝文武,谁知他们的太子殿下含恨而死?
好一个不论从前如何。
群臣惊异相视,紧接着又听皇帝道:“今重设卫率府,精兵五千人,由白陵统领。”
云雪臣目光从白陵身上一拂而过,白陵与他眼神相接,似无声达成某种默契,云雪臣道:“虎父向来无犬子,白黯将军威慑四境,可这后人身上却尽是骄气冲动,使节与我一见如故,他却出言不逊,真堪大任么。”
众目睽睽下白陵身形僵硬,只见他垂头拱手道,“...白陵受教。”
在李凭看来,这个惊为天人的太子殿下实有维护之意。连手中疼痛都不觉了,热切道:“殿下言重了,是我唐突。我为夏国互市约定前来,绝无他意,只是见殿下亲切,一时忘形,请殿下不要怪罪。”
“怎会怪罪,使臣应好生在我大昭体察民风,回去才好与贵国宁令禀报互市的好处。”云雪臣话锋一转,道:“敢问父皇诏儿子上殿,所为何事?”
云啟居高临下审视着他,道:“韩无谋,去,让太子瞧瞧那块石头。”
这时龙椅后的偏门里兀地钻出来个宦官,手上捧着一封雪白信笺。朝官中不少人霎时露出幸灾乐祸神情,这信正是皇城司密查出要紧事情时呈给皇帝的。云啟接过一瞧,陡然望向云雪臣。
*《观上朝》宋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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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朝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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