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怒火发作的毫无缘由,竟不顾李凭在场。
这几年天子学道无为,性情外露。不似早年沉敛,众臣看他脸色猜测其中定是弹劾太子的错处。褒瑛身为执掌礼会与接待外使的官员,心下一突,心知接下来的朝会议谈内容无论是什么,李凭都不宜在场。他先是朝云啟行了一礼,而后向李凭道:“我大昭赏罚分明。来使性情耿直,因此吃了官司,料得心中不忿。大昭原早已备好酒宴按当初定好的日子为阁下洗尘,路上长途跋涉难免疲惫,下榻处已经备妥,请随我来。”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李凭为何被抓,在场无人不明。褒瑛给了他一个台阶,云啟仿佛才想起李凭这么个人,不咸不淡令褒瑛好生款待外使。李凭虽混得厉害,但也明白见好就收,他向云啟行了夏国礼,又殷切地与云雪臣告辞,这才跟着褒瑛离开理政殿。
路过武将之列,李凭趾高气扬地斜睨白陵,而后头也不回走出去。白陵目送李凭出殿,眼神冷漠。
云雪臣垂首将石头翻来覆去地看,平淡道:“前天夜里儿臣的确做了几个乱梦,其中也确有一梦与皇陵有关。”
云啟站在阶上,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呈上异石的官员下意识看向云雪臣,他脸色紧绷,云雪臣抬头冲他意味深长一笑,道:“我梦见一座陵寝前祭着长剑,剑指北方天际,这梦来无因去无尾,听说司天监的楚大人精通谶纬,父皇或可寻他解梦。”
“吴挚。”云啟冷声叫。
吴挚与云雪臣转来的目光一触,心下叫苦,脸色却不敢显露,他顿了顿,道:“...自古以来便有天降陨石,昭示国运的先例。皇陵被盗绝非吉兆,冥冥中数理变化莫测,皇城司中是人人以一当十的精兵,没有破不开的谜案,这一回至今未能查明真凶,或许并非皇城司之过,而是巧合之变的缘故。而太子殿下这一梦正是破局的关键。”
云啟皱了眉,道:“唐敬持,案子进展如何了?”
“回禀陛下,捉回三名从犯,中毒已深,至今昏迷不醒。此事来得蹊跷,不敢欺瞒陛下,卑职无能,至今也只撬出了一人的供词。”唐敬持屈膝一跪,面露惭愧。
唐敬持掌权皇城司,鲜少在人前这般显露神态,他若不愿,分明可以轻描淡写避过此事,令天子放心便是。云啟显然明白这个道理,见唐敬持认得这样干脆,他脸色沉了沉。半晌,云啟将信将疑问:“吴挚,那依你之见,此梦何解?”
吴挚抬手抹去额上冷汗,头一回在百官与天子眼皮底下扯谎,他勉强定了定心神,道:“剑乃兵杀之器,向北指,这说明..不仅凶手从北而来,祸患也自北方而起。而殿下是梦主,则说明只有殿下亲自着手此事,皇陵失窃案才能迎刃而解,执剑除凶。”
满朝文武听着这二位一问一答,或面带疑惑或面露忌惮。
疑惑者不明就里,忌惮者却想的是:司天监上下皆以口舌机变将天子哄得团团转,现在又在东宫与皇帝之间斡旋,胃口不小!
唐敬持跪地不起,云啟沉吟半晌,而后道:“朕在位至今,皇城司从未办砸过一桩事,灵帝陵寝被盗的确怪异,今日起此事交由东宫缉凶,唐敬持,太子少不经事,你在旁要多加提点。”
“卑职遵命。”唐敬持深深低下头。
云啟抬手遥遥指向底下站着的几个儿子,终于拿正眼看他们,也不避百官在场,“朕清楚你们常私下里让人往各自宫外置办的院里送人。”
当朝有七位皇子,两个垂髫年纪之外,剩下这五人大都十四五至十七八岁的年纪。云啟对自己的儿子们在男女之事上管教颇严,他们难免向往宫外红尘中的莺莺燕燕。
二皇子云巍面色不改,显然身正不怕影斜。
剩下那几个清楚东窗事发,各个跪拜不起,云啟摆手道:“朕并非与你们秋后算账。今日召你们几个来是要嘱咐你们也该分府出宫了。至于雪臣你——”
云啟当着众臣面将信笺从中撕开,“这些从风月场飞来的密报里,朕不想再次看见你的身影,你明白么?”
云雪臣敛眸,“儿臣记下了。”
霎时好几个大臣望着云雪臣的目光就变得或暧昧或古怪。不少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个病怏怏的太子居然是逛勾栏院被皇城司的人逮了个正着。
“行了,你们几个都回去收拾收拾。”云啟坐回龙椅内,打发皇子们下去。
云雪臣退出殿外时与白陵擦肩而过,眼风也没漏一个给他。白陵见他往外走,朝皇帝行了一礼,也随云雪臣退下。
皇子们这才依次行礼退去。
韩无谋低眉顺眼站在阶下,云雪臣方踏出理政殿时,便听身后云啟的声音远远传来,“钱惟德,你怎地不吭声?折子里哭天抢地哭穷,南境四州的税怎么回事,说罢。”
云雪臣放慢步伐,随后便听着一声苦大仇深的“陛下,南境四州两年前秋税已减半,可去岁秋税压根就收不上来。户部如今捉襟见肘,您要二百五十万两银建叩天殿,老臣实在是无能拨冗...”,后头又说了些话,殿门外已听不清了。
云雪臣心下思忖,猝不及防身前被一人挡了光,险些撞上去。
他后退半步,抬眼一看,是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只见那人一拱手,微笑道:“恭喜大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少年左右围着两个皇子连声附和,亦与云雪臣道喜。云雪臣看他们二人都以眼前人为首,在看这少年年纪,便也笑道:“二弟客气,今后出了宫,不像皇宫里方便,多带几个人好照看你。”
云巍侧身让步,“多谢大哥挂念,臣弟谨记。日后尊卑有别,不同以往,大哥先请。”
这话看着道贺,却也莫名带刺。
云雪臣也不推辞,才走出几步,这才想起落下个人,回首去看缀在人后的白陵,瞥了他一眼,居然并不唤他,兀自回身离开。
太子车驾从下马碑前又起。
白陵双拳紧握,脸色十分难看。连云巍走到他身旁都未曾注意。
两位皇子心知肚明退下,宫道上便只剩云巍与白陵二人。
云巍上前拍了拍白陵的肩,道:“看来太子并不中意你这个侍卫,白陵,当年我们在不夜河初遇时我就告诉过你,良禽择木而栖,只有我能救白家,你当时不以为然,如今呢?”
“他不喜我,我也并不想挑一个冷眼相待的主子。”白陵低下头,含糊道:“...不过如今么,后悔也晚了,天子命令,我能如何?”
云巍看着云雪臣走远的背影,低不可闻道:“这有何难,既然你是太子卫率,我只要...坐上那个位置就行了。”
白陵陡然注视着他,他盯着云巍,直到云巍皱起眉,白陵才一字一字道:“若你下了决心,务必将此事交给我来办。”
云巍愕然,失笑道:“不要心急,看不出你竟有如此胆量,以前是我轻看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有缘不夜河再见。”
*
午时,白陵不紧不慢坐在马上,往自己任职处去。
走进东宫大门时,只有魏南柯一人在那里侯着。
他被白陵打量的目光蛰了似地缩起肩头,也不敢上前,只细声道:“殿下在等您,令我引您过去。”
白陵轻轻扶了扶胸腹,致命处在刺入胸膛的一剑,他的魂魄投进来后,吊着一口气撑了下去,在太子寝宫那一夜后竟大为好转,只剩下皮肉伤。这并不符合常理,可他作为一个孤魂野鬼,能飘来人间这事本身便不合常理,白陵猜测在云雪臣身旁时,便会有一股力量助他伤处愈合,为验明此事真假,他要寻个时辰再确认一次。
可云雪臣不清楚这些,他只道白陵受了重伤,昨夜还在不夜河,早朝时神出鬼没出现在理政殿上。
白陵跟着魏南柯过院穿廊,停在唤龙池湖心亭里。临水连廊东折西构,紫藤蔓密密披覆廊檐,从两侧垂下。奈何今春岁寒,花苞未展,只有些微春色染过藤蔓,在廊侧垂下两道绿纱。再往前三四十步,便是木廊尽头,可赏唤龙池中红鲤百许头。
而云雪臣就站在这薄绿尽头,回首望着自己。
白陵停了步,定定看着云雪臣。魏南柯不敢催促,小声叫了几声大人。见他不动,又伸手在白陵眼前晃了晃,“白大人?”
“....”白陵回过神,道:“不必跟着,你在此处侯着。”
魏南柯避之不及般退下。
云雪臣打量两人,抬起两指朝白陵招了招,示意他不要再为难魏南柯。
“我没有为难他。”白陵大步走近,“都是做下人,你对他这样上心,见了我就人前给我难堪。”
云雪臣低声道:“我今日回来,见了不少新面孔,格外殷勤。虽不清楚是何人手脚这样快,但还是小心为妙。否则你以为我乐意在这里寒风凛冽的湖心亭与你说话?靠过来些。”
白陵不解其意,方一侧身靠近,云雪臣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身影晃了晃。
“你怎么了?”白陵扶住云雪臣,云雪臣浑身力量都在白陵这只手上,白陵被他握住的地方有些烫,他低问:“你受伤了?”
“昨日被皇帝拿镇纸砸了一着,早朝时就隐隐眩晕,这副身躯太过孱弱。近日唐敬持一定会来东宫找我,我若此时称病,消息传出去,皇帝恐怕不会让我再插手皇陵失窃的案子。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在朝中显露头角的机会,绝不可失。”
白陵容他倚靠着自己手臂,“殿下弱不禁风,还怎么要我吃不了兜着走。”
他说这话时有几分莫名的亲昵,是挚友间才会流露出的口吻。云雪臣微觉有异,他恹恹地撩起眼皮扫视白陵,慢吞吞道:“是不像你堪比飞禽走兽,这才过去两日,瞧着竟像恢复了六七成,行止间与常人无异。”
白陵扶着云雪臣坐在一旁石凳上,“你实际上只想说禽兽两字吧。”
云雪臣道:“我可并未这样说。叫你来是要夸你今日殿前答得好。我是你刻薄的主子,你是我瞧不上的侍卫。有心人应当对你如此处境十分感兴趣,安心等着吧。”
白陵视线从云雪臣苍白的脸移至远处的洒扫宫侍身上,“既然满意,拿什么赏我?”
云雪臣奇道:“你还未任职,事情还没办成一件,就要我赏你?”
白陵躬身与他对视,认真问,“你也说答得好,为何不该赏?殿下,慷慨些才能留人。”
云雪臣上下不住打量白陵,“这有何难,你想要什么,写个单子来。你做成一件事,我便按你所求的赏你,你看如何?”
白陵笑了一声,“殿下说话算数,卑职自然愿效犬马之劳。”
“自然算数,留着力气效劳去罢。江延儒入京,把人给我全须全尾接回来。江延儒虽多年不入京城,民间威望却盛,有心人不在这时候动手才是怪事。去罢。”云雪臣起身走了,走出几步他想起什么似地蓦然回首,顿了顿,道:“还有,你昨夜去了何处,又为何会出现在理政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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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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