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惊越猜到聂鹤筠的心思,淡淡回道:“名士高洁。”
“如果我们能把这件事揽到时雅斋来,书坊的名气也就打出去了。”
聂鹤筠跟宁渝见过几次面,这位名扬江南的女史是十几年前一举夺魁的女状元。
那时女帝已登基两年,外平内安,一朝敕令宣布设立单独的女子科考,本朝女子可同男子一样经科举入仕,为国效命。
此令一出,举国哗然,反对者们以各种理由请求圣上撤回此令,其中女子向来不入学堂、难出大才的言论甚嚣尘上。
直到首位春闱女状元的文章被满京城传阅,天下文坛才知道竟有女子能写出这般字字珠玑、真知灼见,对国情的辨析入木三分的文章。
此人正是宁渝。
殿试时陛下召集大臣旁听,故意当着反对者的面提问宁渝如何使女子科举长久推行、女子入书院为何可行。
宁渝多方论证向女子广开书院大门,方可有源源不断的人才输送给国家这一政策的合理性,又提出许多建设性意见。
一番高谈阔论听得那些大臣面面相觑,甚得天子心。
宁渝进士及第后入翰林,后掌女子学政主考,为天子选拔称心的女学生。
今年初春宁渝奉圣命来江南采诗,驻扎在兴安省省城泛州。
这里是江南一带最繁华的城市,书业发达、文风自由,甚是便宜,宁渝也因此与本地文人交流甚繁。
而聂鹤筠的姑姑聂鸢淮正是受到宁渝的影响,立志科举入仕、为国献才,后来也考中进士。
她与宁渝同是兴安省人,又志同道合,所以师生情谊深厚。
聂鹤筠因为早就听姑姑说起两人的交情,心生敬仰,就求着来探亲的姑姑带她一起去拜访宁渝,自此以后两家之间来往更频。
此时聂鹤筠二人正商量着拜访宁渝的事宜,却突然听见敲门声。
原来是老高。
“掌柜的,这是薛家刚送来的信。”老高很疑惑地看向聂鹤筠,不知道她是如何跟薛家扯上关系的。
聂鹤筠与逢惊越对视一眼,接过信,示意老高回避。
她展开信同逢惊越一起来读,竟是薛家二公子薛沛易写的所谓替王老头冲撞了聂鹤筠而道歉的信!
“这哪里是道歉信,字字句句全是傲慢!”聂鹤筠愤慨地说。
逢惊越看着熟悉的落款,眉头紧皱:“你可知他曾经也在祥德书院念过书?这字跟他小时候的字一模一样,一点长进也没有。”
聂鹤筠闻言细细回想,最终还是摇摇头:“我八岁入学堂,并未注意过有叫薛沛易的人。”
“他与你同一年入学堂,只不过就待了一个月,你不记得也正常。他当时坐在我旁边,先生那时总是训他字写得像鸡挠虫爬。我从小就对字敏感,如今虽然十年过去,却也能一眼看出来是他。”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竟让你记得的这么清晰?”聂鹤筠敏锐地注意到平时寡言的逢惊越这样说了一大串,很不寻常。
逢惊越顿了一下,他记得这么清其实还跟那天薛家谈收购的事有关。
“那天薛家和我父亲因为收购时雅斋的事起争执,我跟薛沛易都在场,他那时太小,被父亲吓到了,所以我印象比较深。”
“没想到后来你们居然还做了同桌?”聂鹤筠随即接道。
见逢惊越点点头,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可这么多年过去,他是敌是友还不好说,但从这封信来看,不是很友好。”聂鹤筠坐下来,拉开和逢惊越的距离。
她闭上眼思索片刻:“我们有理在身,他既然是这个态度,也没必要去客气逢迎,回一封信表示已读就好了。”
“嗯嗯。”
聂鹤筠立刻写了一封信,拿给逢惊越看后装进信封里,交给老高送到薛记去。
逢惊越开始写拜访宁渝要准备的礼单,又想起聂鹤筠曾说的给苍瑞和北怀回礼的事,就顺便加上了给北怀的礼物,然后递给聂鹤筠:“我一块写了给北怀兄的礼单,连同苍瑞的礼一起买了可好?”
“北先生的你看着定就好。”
她看了看单子,比较满意,又估摸着苍瑞肯定是瞒着他娘攒的钱,就在单子上添了三样:一整套近十年乡试主题集、一把风雅阁的折扇和一套清风楼的茶具。
苍瑞他娘自己一个人含辛茹苦养他长大,供他读书,他正好又在备考,这套书是藏经铺新出的合集,很受学子们欢迎,送给苍瑞正合适。
剩下的分别给何林柯和萧维莫。
“顺带连林轲的那份也买了,让林轲帮忙给他。”
逢惊越刚要下楼,被聂鹤筠喊住:“让小叶把收据拿回来,晚上记账。”
她跟逢惊越结婚的第二天就讨论了资金问题。
他二人将所收礼金作为婚内共同开支,聂鹤筠又单独把公婆给的店铺资金放在一旁,满打满算共有近两千两银子。
每天晚上两人都会共同记账,避免日后出现不必要的资金纠缠。
正当时雅斋里的大家各自忙活时,薛记又是另一片景象。
薛氏寻鸿斋书坊离时雅斋不过从街这头到街那头的距离,老高到的时候店里有好几个书虫在读书。
他径直走向柜台,按照掌柜的吩咐不做停留也不必多解释,自报来意后撂下信便出门回去。
薛沛易当时正在内室和王老头、寻鸿斋赵掌柜、吴账房在一起。
他接过信迅速读完,心想这语气不卑不亢,有理有据,是个爽快利落的人。
但他面色依旧严峻,甚至把信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薛沛易虽然年轻,但好歹常年受父亲薛玉山教导,怎么不清楚这几个老滑头的心思。
他比聂掌柜早一个月上任,也是初次接手家里的生意。
因为看不惯店里懒散的风气,薛沛易暗中提拔了一位锐意进取的年轻后生,想要改一改薛记这几十年老店的面貌。
这一下子可惹得这些老人们不满,最近总是暗戳戳地给薛沛易使绊子。
他们让薛沛易出面和聂鹤筠交涉,料想时雅斋不会硬刚,也算是杀杀聂鹤筠的风头。
就算聂鹤筠不客气,也是薛沛易的事。
薛沛易自然知道他们打的什么算盘,心里也有对策。
若是聂鹤筠委曲求全,这件事就算了,他也窥得一点对家新掌柜的风格脾性。
要的就是聂鹤筠的不客气,他好借题发挥。
“老王,你可是踢到钢板了。”薛沛易厉色道。
剩下几人忙拿起来读,王老头面露难堪,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求救似的看向赵掌柜。
赵掌柜打圆场道:“时雅斋新上任的掌柜,还是逢家的儿媳妇,这样做的确可以理解。”
薛沛易哼的一声冷笑道:“老王,你让我出面替你写道歉信,我体恤你是家里的老人,受年轻姑娘欺负脸上不好看,照做了。如今人家可不给我这个面子,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王老头讪讪答道:“二公子,这件事是我鲁莽无知,可我也是为了咱家的名声,老爷向来跟逢家不对付,我自己吃亏是小,给老爷丢人事大。”
王老头真是糊涂了,怎么扯到老爷身上了,这不是给二公子推话头吗?赵掌柜瞥了一眼慌不择言的王老头,想暗示他少说点。
薛沛易反而顺言安慰他:“老王,你跟着我父亲那么多年,处处为本家着想,我又怎么不知?父亲向来教导我做生意要和气,以后千万要小心。”
一旁的几个人止不住地点头应和。
薛沛易又说了一些近日的安排,便把几个人打发出去了。
他把信塞进袖兜,喝了杯茶,出门了。
他信步向时雅斋走去,远远隔着几家店就看见时雅斋门口有一女子衣着不凡,正招呼伙计张贴告示。
他猜想那人正是聂鹤筠。
但以他的身份,不好直接进店中去,只好走到斜对面的茶摊上坐下。
趁茶博士给他倒茶的功夫,薛沛易向他打听时雅斋对面的澜沧铺这几日生意如何。
茶博士殷勤回道:“澜沧铺新招了个伙计,您猜怎么着,正是时雅斋前几日才辞退的大柳!”
薛沛易倒是没想到竟还有这种事,便多给他几个铜板请他详谈。
茶博士凑近小声说道:“时雅斋的聂掌柜上任没几天就逮到大柳偷摸出去喝酒的事,被逢公子当场辞退!听说是讲了聂掌柜的坏话,人家新婚感情正浓,这不是撞枪口了吗?”
“大柳前脚刚走,第二天一大早我刚起来收拾东西,就看见他进了澜沧铺,估计是怕跟旧东家打照面,白天一整天闷在澜沧铺,谁也没察觉到。”
“那你怎么确定他就是投在澜沧铺了?”
“薛公子,我骗你干啥,这事准真!我自那天早上起,一连几天都看见他早早地进了澜沧铺的门,每回都是趁时雅斋关了门才回家。”
“以前从未听说过逢公子来时雅斋管生意,他娘子好大的本事。”
“您在街那头,来这边少,没看见过聂掌柜每日早早进店,招呼伙计又是打扫书架又是张贴新闻的。”
薛沛易抬头朝时雅斋看去,恰好看见聂鹤筠站在门口和逢惊越说笑,朱唇皓齿,巧笑倩兮,如画中的绝代佳人。
他呼吸一窒,失神愣住,他耳边只听到嗡嗡的声音,眼睛却怎么也挪不开。
忽然茶博士喊了他一声,薛沛易咻地回过神来,示意他继续说。
“今日聂掌柜才贴的告示,说有一本武侠小说正在筹备,如果薛公子您感兴趣,可以去瞧瞧。您喝好,我去招呼别的客人。”
薛沛易再次抬头看时,时雅斋门口只剩下一个过路的行人。
那个亭亭玉立的女子已经不见了身影,他忽然感到失落难耐,口中的茶越发觉得苦涩了。
他放下茶钱,顺着来的方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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