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阿芙已经打开门窗散了很久的气,但空气中微乎其微的辛辣味还是让梅洵捕捉到了。
他停在门口,抑制不住轻咳两声,笑问:“怎的吃起独食来了?合着我这跑腿儿的是什么好处都没捞着啊。”
阿芙捧着茶水上前,见梅洵微微发红的面庞瞬间慌张起来,手忙脚乱的给他拍背顺气,茶杯不住往前送。
“少爷您喝点儿水。”
阿芙的身高在女子中是凤毛麟角,在男子中也算百里挑一了。可梅洵却比她还要高出一大截来,阿芙除了她爹和村里杀猪的屠户,就没见过比自己高的男子,更别说垫着脚喂茶水。
所以即便梅洵是个白皙纤弱的男子,也能让她生出满满的崇拜感和安全感
两口热茶入喉,梅洵舒服的迷了眯眼,喟叹道:“没想到九姨娘泡茶的手艺竟这般好,真的让我惊喜不已。”
阿芙有些臊,小小声道:“也.....也没有,少爷您过奖了.....”
她根本就不懂什么泡茶手艺呀,就很简单的用茶叶兑开水闷了会儿罢了。
少爷喜欢喝这样的茶吗?
阿芙开始猜测,圆润的脸蛋上渐渐浮出小小的梨涡。
“九姨娘,你也喝点儿吧。”
梅洵大大方方的将喝了两口的茶杯塞到她手心。
阿芙盯着弧线圆滑的杯沿,干净瓷白,留着薄薄的水渍,她眸光流转,然后定格在那微弯,水润的嘴角。
像饮过露水的芙蕖,粉嫩湿润。
“少爷......”
“嗯?”
阿芙咽了口唾沫,“您脸上有东西。”
“是吗?”梅洵不好意思的笑了下,然后抬袖擦脸。“见笑了。”
阿芙看着他的动作,黑色双眸异常明亮,她觉得少爷真好看,她好想帮少爷拂掉唇边的茶渍。
——“大少爷!”
阿芙一个激灵,从那种莫名其妙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捂着咚咚作响的胸口不知所措。
梅洵显然也是被方才那冷不丁的一嗓子惊了神,身子晃了下。
长欢那边已经跟战斗的公鸡似的叨叨起来,“大晚上的你叫个什么劲儿,入府时管家没教你什么是规矩吗?还是说你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眼里早没了尊卑!早没了你一个下人该有自觉!”
小婢女被训的一哆嗦,瞬间红了眼。结结巴巴道:“奴婢知错了,奴婢就算心急..还请大少爷饶了奴婢这一回.....”
长欢像个铁面无私的官老爷,丝毫不嘴软。“明知自个儿是犯了错,还敢堂而皇之跟主子求饶,你是缺心眼儿啊还是蠢啊?说,你是哪儿当差的,大半夜来叨扰大少爷所谓何事!呵,若是些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仔细点你的皮!”
连珠带炮的把原本还倔强着不让眼泪掉下的小婢女吓的面无血色,边打着哭嗝边道:“呜.....是、是主子,让我来的,主子病了.....想让大少爷去看看她,嗝,主子是七、七姨娘......”
阿芙见这小婢女哭的这样伤心,便以为七姨娘生了什么大病,也跟着焦急起来。
“早上见七姨娘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倒了。”她急道,“少爷,您快给七姨娘请个大夫看看吧,熬坏了身子可不好啊,您快去看看。”
脚边的小婢女不动声色的瞟了眼阿芙,算计的精光一闪而过。
梅洵掐着眉心,微微笑道:“好,那我这便过去了,九姨娘你早点儿休息吧。”
阿芙再躺上床时已经没了睡意,她盯着床顶出了会儿神,然后缓缓把双手摊开,拿在跟前儿晃了晃,屋里没点灯黑漆漆一片,她就在黑暗中端详了手掌半天,突然觉得自己的手好像也不那么难看了。
手指伸缩间,那十根手指跟狗尾巴草似的细长柔韧,可以摆出各种造型,什么鸽子,小兔子,螳螂等等,光看轮廓就维俏维妙。
她变着花样玩了会儿,不禁想如果少爷看到了会不会喜欢,会不会觉得有意思,顺带喜欢她一点点?
如果少爷能看见就好了。
可是少爷如果能看见的话,不就知晓她貌丑吗?那样.....少爷肯定会赶她出府,不要她了,即便没有那也是少爷心善,暂时收容她罢了。
她黯然的翻过身,扯过被子盖住脸,不管是眼盲的少爷,还是重见光明的少爷,都不是她能高攀的。
一个卑微到骨子里的凡人,哪儿敢肖想那仙君般的人儿呢。
之后的几天梅洵又闭门休养了,府里突然忙碌了起来,只有阿芙整日无所事事的躲在屋里发呆,要不就找点儿活计干。
流光阁的下人自上回后虽然老实许多,但见阿芙也没多得宠,而且还是条不思进取的咸鱼,就懒得与她人情来往了。闲时几个人就聚在一块儿唠嗑,或者打个盹,胆儿肥点的就开局赌两把。
反正流光阁的主子放任不管,他们也乐得清闲。
流光阁后面有一小块儿空地,没种什么奇花异草,就冷时会落点霜花点缀,阿芙暗地里观察很久了,发现这地方除了光秃秃的浪费土地之外,再没别的贡献了。
于是她打定主意,过些日子出府买点菜种子回来,等开春了开垦田地种种菜。
这样平时就不用巴巴的等着别人投食了,自己开个小灶,简直美滋滋。
阿芙嫁到这个地方之后也没出过几次门,唯有的那么几次还是被彩莺提溜着去卖货,以至于她都没来得及好好逛过一次,连集市在哪儿都不晓得。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听着此起彼伏是叫卖声,感受着鼎盛的烟火气,这熟悉的场景让她产生了强烈的归属感。在梅府的这些时日她过得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没有家人朋友,不够圆滑也不够世故,遭受侮辱,忍受非议,大而广的梅府对她来说就是座不见天日的牢笼,偶尔从压抑的生活里脱身片刻,就足以让她欣喜了。
大宛有规定,凡未婚配女子上街皆需掩面,京城虽然无人识得她,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梅洵最近新纳了个九姨娘,而且这九姨娘还是从偏远的山里来的丑丫头,她担心如果不掩面上街,有了见了她的丑容,会不会立刻就知道她是梅洵的九姨娘。
那样岂不是害梅洵丢面子了。
所以阿芙在出门前特意梳回少女发髻,又找了条面纱戴上。然而面纱遮住的仅仅是她的脸,却遮不住她肥硕的身材。
这一路仍然不可避免的引来一道道审视的目光,有人小声嘀咕着:“这谁家的胖姑娘啊,怎的从未见过,难不成是外乡来的?”
“娘,你看那位姐姐生的比爹爹还魁梧呢!”
“哎呀,小孩子瞎说什么!快跟娘回家。”
本以为能好好的逛一回,看来还是得加快脚步了。阿芙低头苦笑,飞快付过银子后转到下一个摊位。
她打算买点西红柿的种子,因为西红柿的吃法很多,能当水果吃,也能凉拌了,还能熬汤。省事又实用。
摊贩是个中年妇人,她好奇的瞅着阿芙,道:“姑娘,你是从哪儿来的呀?是北方人吗?”
阿芙说了自己要什么后,小声的答:“不是,我家乡是南方。”
“南方?”妇人想也不想的否决了,“我年轻时还是去过南方的,南方哪儿有你这么结实的小姑娘啊,你可别蒙我啦。”
阿芙尴尬的缩着身子,企图让自己显的小些。“大婶儿,真的不骗你,南方.....也不全是娇娇小小的姑娘啊.....”
妇人瞬间瞪圆了眼,惊道:“哎呀不得了,看来现在南方的小姑娘都长得跟你一样啊,啧啧,这体型可怎么嫁人啊,哎!虽然咱们常说屁股大好生养,但是有几个男人会喜欢......”
妇人巴拉巴拉的说了一大串,最后连菜种钱都没要,拉着阿芙苦口婆心的劝了她赶紧节食,把自己整的盘条靓顺些,免得嫁出去了还遭婆家嫌。
阿芙尴尬到无以复加,只能喏喏的应着,最后在妇人同情的目送下灰溜溜的跑了。
妇人说的那些她又何尝不知道,但她天生就是喝水都会胖的体质,从前她试过断水断粮三日,瘦是瘦了些,可差点没把她饿死渴死,最后的代价更是惨烈到她不愿意回想,她又胖了十斤!
若不是她娘那时寸步不离的守在她床边,她早就一了百了了。
想起这些伤心事就让阿芙没了继续逛街的兴趣,揣着一包菜籽准备打道回府。
视野偏转间,一张小脸入画。阿芙脚下停顿,只见集市的小角落里立着个瘦巴巴的身影。
——卖身葬父。
阿芙看着小孩儿手里拿着的木板,四个醒目的狗爬似的大字。她其实看不怎么懂,只是凭着以往赶集的经验,觉得自己猜的**不离十了。
她小心翼翼的问:“你卖多少钱?”
那小孩儿生的瘦骨嶙峋,显得两只眼珠大的渗人,看人的目光冷冰冰的,直让阿芙觉得心里凉飕飕的。
她注意到小孩儿听到她说完话后,眉头明显的皱了下,好像很不高兴呢。
于是她又改口:“你,你需要多少钱?”
小孩儿:“五百两。”
阿芙:“.......”默默转过身,就当我从来没来过。
“喂!”
“回来!”
“那个胖子!”
阿芙无奈停住,慢吞吞转头道:“我没那么多钱.....”
“看出来了。”小孩儿面无表情的瞟了她一眼,接着道:“所以你先打欠条。”
什么....鬼?
阿芙嘴角抽搐。
那边小孩儿已经自顾自的在字板上一阵涂鸦,头也不抬的问:“你叫什么?”
她答:“阿芙......”
小孩儿:“真土。”
阿芙忍不住解释:“不是阿福,是阿芙,芙蓉花的芙,我爹爹取的名。”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反倒得了个更大的嘲讽。“就你还芙蓉花,脸够大。”
平时被比自己大的欺负就算了,被年纪相当的同龄人欺负也可以忍忍,但是......被个头还够不到她腰的小毛孩欺负,也太丢人吧。
她弱弱的回嘴:“长幼有序,我比你年长,你应该对我态度好些,起码恭敬点吧。”
那小孩儿眼皮都不带抬,冷飕飕的笑:“你听过哪个债主对负债人和颜悦色?”
他抖了抖手中的木牌,一字一句念道:“你,阿芙,于今日欠下我卖身钱五百两,半年内还清,此据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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