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时两袖清风,回来时却带回个老气横秋的小萝卜头,见着雕梁画栋的梅府也摊着脸,背着手走在最前头,浑身上下都流露着股超脱的淡然,或者说是什么都入不得眼的傲气。
反观阿芙就局促多了,不过是趁着日头甚好,不过是高高兴兴出门买点菜籽,在人群中多看了谁一眼,就给自己招来个债主。这运道.....还真是.....
一言难尽哪!
她幽怨的凝视着她的小债主,直觉自己可能捡回了个祖宗。
有人窃窃私语。“哎呀快看,哪儿来的小子,好像是和九姨娘一块儿进府的啊。”
“不知道啊,也不知道九姨娘上哪儿捡回来的,你看他那脏兮兮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个小乞丐啊。”
“九姨娘也真是,还以为咱们这是乡下么,竟然随随便便就把这种低贱的人带进府,晦气死了。”
小萝卜头刹住脚步,慢慢转头。
“喂小乞丐,看什么看?”
“姐姐,这小乞丐是在瞪我们,他那是什么眼神啊,好像瞧不上你我似的,怪让人生气的!”
另一婢女应该是有些身份的,听了立马端起架子训斥起人来。
待她说完,小萝卜才从下压的嘴角边蹦出了句:“短命鬼。”
他的声音不是同龄的那种清脆,反倒带了点成年人才有的低哑,所以在他开口后除了阿芙,那几个嘲笑他的婢女都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被骂作短命鬼的婢女是梅府的二等侍女凌冬,她怒不可遏:“臭乞丐,你骂谁短命鬼呢?有本事再说一遍,你个有娘生没娘教的野种!”
阿芙觉得这话骂的有些重了,小萝卜头刚刚还在卖身葬父,这不是往他伤口上撒盐吗?
她道:“凌冬姑娘,童言无忌,你别同孩子一般计较吧.....我那儿还有些婆母赏下的甜糕,可好吃了,我全都送你。”
凌冬正在气头上哪儿听得进,况且府里上下有几个把阿芙放眼里。“九姨娘,别说奴婢没提醒你。咱们梅府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能进的,尤其是这种邋里邋遢没脸没皮胡言乱语的臭乞丐!今日对我出言不逊便罢了,别哪日冲撞到老爷夫人还有少爷,到时候恐怕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阿芙缩缩脖子:“我知道的,多谢凌冬姑娘的提醒,不过.....”她看了眼捡来的萝卜头,“你误会了,这孩子不是乞丐。”
“笑话!”凌冬粗暴的打断了她的话,细指往前一杵,“九姨娘莫不是当我们都是瞎子不成,就他身上这破破烂烂满身补丁的衣裳,哪里不像个乞丐?还有,他身上那股酸臭味儿隔着大老远就能闻见了,也就只有九姨娘你有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了,奴婢们可还真学不来!”
阿芙脸一下红一下白,让人这样当众呵斥换谁都不好受,尤其小萝卜头还是她带回府的,怎么都不想让他被为难。
“真没用。”
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声线突兀响起,所说之言与他稚嫩的面貌判若天渊。
“那是自然,狐媚子还能学了人去不成?”他缓缓眯起眼,“以为披了张人皮,学了点人语,就是人了。实际上就是不三不四不入流的玩意儿。”
一招指桑骂槐用的驴火纯情,惹的凌冬当即炸毛,不顾同伴的阻拦,拼了命的要过来收拾他。
厉声高骂:“臭乞丐,死小鬼,你骂谁狐媚子?骂谁不三不四,啊?今儿你不把这事儿给我说清楚了不让我满意了,你看你会不会脱层皮!”
“放马过来。”
“死小鬼!”凌冬两眼冒火,几个箭步冲上前。
然而阿芙这只拦路虎不偏不倚的挡在面前,推也推不动。“九姨娘你这是何意?方才你也听见那臭乞丐说什么了,这般没教养的人你还要护着他么?”
“凌冬姑娘.....”阿芙软糯糯道:“这孩子是我带回来的,年纪轻,因此性子顽劣了些,我替他向你道歉,对不住了.....你能不能消消气,看在我的份儿上别和他计较了呢?”
你九姨娘是有多大的面儿啊,还看在你的份儿上别计较?凌冬一副鄙夷的神情,这九姨娘还在做少夫人的梦呢,连自个儿的定位都没找准。
可话又说回来,若换了旁人她早就不客气的抽一顿了,哪儿让她嘚啵一连串废话。
温顺湿润的眸子,怯怯软弱的神情,细弱蚊虫的嗓音,随便一点动静就会惊的六神无主,这样像极了一株含羞草的女子应当是弱不禁风,我见犹怜的。但那笼罩在凌冬上方的阴影,一个顶她两个的庞大腰身以及纹丝不动的下盘,都在向她拼命暗示这株含羞草完全有一巴掌拍飞她的能力。
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但表面功夫还是得做足了,否则别人还当真她怕了九姨娘。她道:“九姨娘,你莫要仗势欺人,你不拿我们当回事儿就罢了,可这府里的规矩那是老爷和夫人一早定下的,你破坏了这规矩迟早得受责罚,与其到时候丢尽颜面,不如现在就让奴婢帮你解决了这麻烦!”
阿芙听出了凌冬态度的缓和,忙不迭的说几句好话,一面又有点纳闷,她身后除了个瘦不拉几的萝卜头,哪儿还有半个人啊。
怎么还能扣上仗势欺人的帽子呢?
“凌冬姑娘.....”
“甭废话!你让开便是!”
阿芙畏畏缩缩的不吭声了,但没有一点要挪开的意思。
凌冬又接着唬了她几句,可她面上一副怕得要死的样子,但人跟壁虎似的扒在原地一动不动。
同行的几个婢女头衔没她高,见状就小小声的劝解她两句,“凌冬姐姐,咱们到底不好和九姨娘起正面冲突,有什么事儿咱们回去禀报主子,让主子给姐姐你做主。”
凌冬咬着唇好似不甘,正准备勉为其难作罢。却几乎一瞬,已浇灭大半的火突然死灰复燃。
“胆小鬼。”
阿芙:“.......”求求你闭嘴吧。
“臭乞丐死小鬼!”凌冬一个弯腰灵敏窜到阿芙身后,一把揪住了小孩儿的衣裳。“看我怎么教训你!”
阿芙吓的赶紧抱住凌冬,凌冬闷哼一声,阿芙紧张兮兮道:“凌冬姑娘你别这样,冷静点冷静点。咱们有话好好说啊。”
凌冬红着脸喘声道:“九姨娘你放开我!”
“好好好,我、我会放的,我会放的。你别紧张别害怕,放松啊。”阿芙小心翼翼的安抚,生怕自己吓坏了人家。
“你倒是放啊!”
阿芙歉然的看了她一眼,怯生生回:“那.....那你也得放呀。”
凌冬一低头就看见那小鬼冲她幸灾乐祸的笑,恨不能一脚踹飞他。“再笑信不信姐姐把你的脸蛋都撕个稀巴烂!”
又是一声闷哼,凌冬感觉身上像是盘着条巨蟒,绞得她喘不过气。“九姨娘,你放开我,你说话不算话!光天化日之下,你想草菅人命么?”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阿芙慌忙摆头,她可没对她动粗啊,怎么能这么说她呢.....
“凌冬姑娘,我不会害你的,你不用总把我想成坏人。只要你把那小孩儿放了,我绝对不再碰你,你放心!”
凌冬只觉得胃部阵阵翻涌,眼前的人都生出了两个脑袋。她虚弱的甩开手,那股迫人的束缚感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劫后余生的凌冬大口喘气,看阿芙的眼神中都是浓浓的惧意。
阿芙则不安的搓着手,操着她绵软的口音,一贯纯洁无害的目光,鞠着身子给人道歉。
可凌冬却看得头皮发麻,眼前这个生的憨厚蠢笨唯唯诺诺的丑女人,就在上一秒差点儿勒死她,她甚至不需要用什么手段,借助什么工具,只需那双手轻轻收紧,就能轻而易举叫她化作一缕人间孤魂。
令人后怕的是,府里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是软弱可欺,任人捏圆搓扁的废柴,殊不知这女人根本就是个扮猪吃虎的狠角色!
心机之深沉,手段之狠毒,实在叫她心有余悸。
凌冬一行人离开后,阿芙带着小孩儿回到流光阁。流光阁里的下人们对突然出现的陌生脸孔好奇的打量,交头接耳一阵,见没什么特别的,就各忙各的去了。
阿芙径自领着他进卧房,打算先给他找身干净的衣裳换上,她把买好的菜种子藏好后,就在衣柜里翻翻找找起来。
“你就住这儿?”小孩儿上下左右的瞄,语气说不上是嫌弃还是喜欢。
“是啊。”阿芙道:“还不错吧,喜欢吗?”
小孩儿转悠了一圈,屋里除了基本的桌椅、屏风,就见不到什么像样的古玩或摆件,很普通简单。不过这样倒是挺合他的心意。
他抓过一只小小的白瓷茶杯把玩,触感如水般的冰凉细腻,周身萦绕炭火的暖气,冻僵的四肢正在慢慢回暖,他半阖着眼,睡意阵阵袭来。
正是半睡半醒之际,忽的清风扫面,小孩儿禁不住抖了抖。他愠怒道:“作甚.....”
“如何,喜欢吗?”
小孩儿眼前均是一片桃红,阿芙不知从哪儿摸了件缀着小花的夹袄,颜色艳丽活泼,腰间还有圈飘逸的流苏,细嗅之下似乎还有淡淡的桃花香。
“是不是特别好看呀,喜欢吧?”阿芙满脸兴奋,目光灼灼的望着他道:“我可是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件适合你穿的,穿着还很暖和呢,你快去洗个热水澡换上吧,一定很好看!”
小孩儿嘴皮张了又张,很是隐忍。深吸一口气:“好看?合适?”
阿芙点头如捣蒜,“放心,我从不扯谎,你穿着肯定好看。”
“这样。”小孩儿悠悠起身,似笑非笑的瞥向她,“不若你先试穿一回,让我看下效果吧。”
阿芙僵了下,立马摇头道:“我不行的,我这么大的个儿哪儿套的下去,别糟蹋了好好的一件衣裳。”
还挺有自知之明。
“我看你那衣柜里花花绿绿的玩意儿不少啊,总有能套上去的吧。”小孩儿抬抬下巴,“穿上我看看?”
“这、这.....”阿芙尴尬的摸摸鼻子,她本就生的漆黑,再穿些大红大紫的衣服简直黑的能反光了。
她不想出糗。
小孩儿跟着催促了几句,阿芙只好硬着头皮道:“我都一把年纪了,哪儿好意思再穿得这么光鲜亮丽,让人看见了是要笑话的。”
“你也知道。”小孩儿定定的看她,“我一个堂堂男子汉,七尺男儿,你竟然拿件女人家的衣裳给我,一口一个适合我。我问你,你究竟是怎么看出适合我的,哪儿适合了?我长的像女人么?”
稚嫩的脸庞面罩寒霜,仅及腰的个头,瞪着圆溜溜的眼珠,这一本正经的模样真像个小老头。
阿芙微微一笑,伸手在他头顶揉了两把。“你说你呀,小小年纪怎么脾气还那么大呢,我弟弟妹妹和你一般大都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呢,你还挑。行了,我再去找找,看有没有适合你这个七尺男儿的。”
小孩儿再反驳了几句,阿芙全当他是小孩儿脾气,并不在意。只催促他去洗个热水澡,自己再给他找身衣服,然后准备桌热菜热饭。
到了晚上,阿芙总算把小孩儿安置好了。他想要独立的屋子,阿芙担心隔得远了照顾不到他,就收拾了下旁边的耳房,安排他住进去。她原是打算低调的把人带进府,但白天凌冬那么一闹,估计现在整个梅府都知道了。
夜深人静,回想起凌冬的话她越想越后怕。脚跟尚未站稳,就急着去照拂别人,也难怪别人背地里说她傻。
一眨眼,从捡回小孩儿到现在已经有七日了,阿芙对他所知却少得可怜,只知道他姓陶,是个满身傲气,牙尖嘴利的熊孩子。
他对谁都一视同仁,永远拿着鼻孔看人,嘴巴又损又毒,谁敢骂他他就敢回敬谁,所到之处闹的鸡飞狗跳,阿芙对此很是头疼。觉得自己根本就是捡了个祖宗回来。
关于他的名字,阿芙想了很多个,有叫过他小陶,陶陶,阿陶,陶儿,但都被他斩钉截铁一一否决。
“娘里娘气。”
阿芙眼瞅着他小小的身子,小小的脸蛋儿,郁闷的支着下颔:“哪里娘气了.....这样叫多亲切呀,你才多大哟,怎么会蹦出那么奇奇怪怪的词呢?我幺弟和你差不多大,每天就围着吃食打转,能吃到颗糖就会乐呵好几天,为啥给你吃糖你都不笑的,你不喜欢吃糖吗?”
小孩儿冷冷一哂,反问:“你知道糖都是给什么人吃的吗?”
阿芙:“小孩儿呀,我幺弟能为了吃一颗糖一天不吃饭,也能为了吃一颗糖乖乖早睡,不只我幺弟,村里其他的小孩儿也是一样呢,大家都喜欢吃糖。”
“那你呢,吃吗?”
“当然吃啊。”阿芙半扬着脸,回忆着小时候的事情,露出甜甜的梨涡。“小时候我和我娘常去光顾的那家肉摊,卖肉的大叔总会塞颗糖给我吃,然后夸我长得可爱,有福气。我们村离镇上其实很远的,来回得一天时间呢,还不一定每次都能搭上顺风车,多数时候我和我娘赶集回来,脚上都会起一大串的血泡。可疼了。”
“但那时我一点都不后悔,因为大叔给的糖真的好好吃,我真的很喜欢。”
只可惜后来卖肉的大叔一家离开了骊县,阿芙没再见过他,也没再吃过那么好的糖。这点童年回忆对她来说是温暖的,是幸福的。
“傻子。”
小孩儿嗤笑:“糖就是专门用来哄你这种傻子的,你想想,那个卖肉的不就是想用糖来贿赂你,拉拢你,好让你缠着你娘去他那儿买肉吗?肉贵还是糖贵用脚趾头想想都能知道了,白痴。”
阿芙摇头,纠正他:“别瞎说,那大叔人很好的,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孩儿不屑的跳下凳子,“果然是给颗糖就能被轻而易举收买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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