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剑姝

“刘家长子是全族的榜样,不允许像别的小孩那样长大。我自小被家中长辈摁在书海之中,不允许失礼,不允许嘴馋,长到十二岁还不知糖是何种滋味。有一日,父亲带我去丞相家中做客,但是半路马车坏了,车夫修理,我们暂时下车,在路边等候。路边有卖糖葫芦的小贩,我想吃,可我不敢对父亲说,也不敢长久地看,只是匆匆瞥了一眼那些裹着糖衣的红果。”

“我那时想,若是有谁能让我尝一口那是什么味道,我这辈子就奉那人为主。父亲的好友也在街上,他们两人交谈甚欢,我出于礼数,要行至别处暂避,一转头,就见心心念念的糖葫芦晾在了眼前。”

刘子博说着说着,浅浅地笑了。

“这世上谁都能看出来我想要什么,但真正将所愿给我的只有锦王殿下。她让我吃了她的糖葫芦,就快些长大,早日成为大官,帮她守好沂国。”

“很可笑吧?一根糖葫芦就能换走我的忠心,可那时的我本就是一根糖葫芦就能骗走的年纪。”

“殿下说,成了大官,想吃多少糖葫芦都行,我从那后一直朝着高处行走,发誓一定要在官场里闯出一番天地来,要守好沂国……”

刘子博的声音又忽然哽咽,殷庆炎讶然抬眸去看,只见对面那个而立之年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然泪流满面。

“……可我偶然发现,那个自小教我忠义,满口礼义廉耻的父亲居然是沂国的蛀虫。我的前路被堵塞,那些贪污和结党的证据是拦路虎,逼着我变道,让我只要身在朝堂,就必须同他们同流合污。”

“当我发觉我已经无法达到锦王的期望时,起过轻生的念头。毒药入喉,锦王在玖国身亡的消息传过来,在我耳边敲响了警钟,我想我要是就那么死了,谁还知道那些蛀虫的存在?被蒙蔽的陛下又该怎么办?锦王是为沂国而死,我就算死,也该同锦王死在一条道上。”

虽然当年的锦王是假死,太医误断了,人都放进了棺材里才活过来,一拳打碎了棺材盖,爬出来继续该吃吃、该喝喝,让全国上下哭丧的眼泪白流。

“我呕出毒药,穿上官服,假意与那些蛀虫同流合污,将他们的底细与身份、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深挖出来。我要将那些都呈到御前,让他们万劫不复,可我在这中途又察觉到这些朝臣世家身后有江湖势力引导,于是我又成立博闻阁,暗中探查那势力的底细。”

“我起势的太晚,力量不够,需要盟友,可这天下,有谁是同我走在一条路上的?有谁是真心希望沂国姓王,又有谁愿意为了沂国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刘子博死死地盯着殷庆炎的双眼,“殷庆炎,你是锦王殿下带大的,告诉我,我没看走眼。”

“……”殷庆炎和他对视半晌,低声笑了起来。

“如君所愿。”

……

有了刘子博的这么一番自我剖白,许多事情就能解释的通了。

刘子博一路都关心刘照君是否在殷庆炎手中,是为了确保那名目与账目的万无一失。而刘子博曾经在天行中有意透露的“想挑起朝廷与江湖势力的对立”,也是一句隐晦的提醒。

“纸做的名目容易被人发现,文在毫不相干的人身上才能确保其安全。”刘子博解释道,“小君痴傻,也不会生出叛逆的心思,又在我的绝对掌控之下,文在他身上最好。”

殷庆炎在太师椅上换了个姿势,翘起二郎腿,“他可是你的亲弟弟……你怎么不文在自己身上?”

刘子博无奈道:“我随时有可能死。当时我身边群狼环伺,也是迫不得已,以后会补偿他。不过他如今神智清明,那文身之事他可有泄露?”

“放心吧,他一开始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文身。”殷庆炎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展开在刘子博眼前,“你当时故意将此人的外貌透露给我,有何用意?”

那纸上画的,正是当初刘子博假扮刘家仆从透露给殷庆炎的那位“先生”。

刘子博坦白道:“此人是那翻天势力‘天劫’中的一员,时常在大燕南部活动,大家都叫他‘浮云’。我曾假意有参与翻天计划的意愿,一直同他有些来往,不过自从我将我爹告发了之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他了。”

殷庆炎将画像妥帖收起,“明白了,我会派玄鹤卫在各处打听。”

“我告发的事件引起了他们的警惕,已经没法同他们联系。”刘子博试了试接回去的手腕,伸手去拿桌子上的茶盏,“你想要同‘天劫’牵起联系来,就不能大大咧咧地用朝廷的玄鹤卫。”

“细说。”

“让玄鹤卫遁入江湖,成为一股江湖势力。”刘子博掀开茶盖,吹了吹氤氲出的热气,“叫玄鹤刀宗怎么样?”

殷庆炎了然,伪装成江湖势力才能让对面放下戒心,将更多的内幕坦露在他们面前。

“可是……”殷庆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我这副样貌万中无一,‘天劫’应当知我金发红眸,这可不好办。”

刘子博道:“那就让你的金发红眸,成为忤逆庙堂的标志。“

通俗点说,就是演一场造反不成、反被朝廷通缉的大戏,演给天下人看,让“天劫”看到后,知道殷庆炎不再是朝廷的人,并且这位世子爷本身还有意翻天。

殷庆炎有些愕然地看向刘子博,“你搁这儿等着我呢是吧?!”

刘子博挑眉看向他,“那你说,还有别的好办法吗?”

还真没了。

“行。”殷庆炎点点头,“待会儿我去信一封,告诉舅舅这个计划。还得回天行一趟啊……我还没给刘照君找到江湖神医呢。”

刘子博下意识道:“你给他找江湖神医作甚……”

他反应过来,哑然半晌,感叹道:“……你真是对他一往情深啊。”

殷庆炎理所当然道:“我对漂亮的东西一向珍视,不像你,亲弟弟都不上心。”

刘子博笑着说出一个有些恐怖的事实:“除了小君之外,其他的亲弟弟都被我送上刑场了,相较之下,我对他还算好的。”

殷庆炎冲他比大拇指,“沂国大义灭亲第一人的称号非你莫属。”

沂国大义灭亲第一人认真想了想,道:“要说江湖神医,药王谷和医宗的大夫都挺神的,但这两个门派的大夫都行踪不定,等武林大会的时候或可遇见。”

殷庆炎问:“下一次武林大会何时开?在何处开?”

刘子博答:“明年春日三四月份,大燕江南境内,具体场地还没定下,等有消息了我就传信给你。”

两人商量好了两件大事,化干戈为玉帛,和和乐乐地喝起茶来。

新的一盏茶刚沏好,这间房的屋门突然被内力震了下来,倒飞进屋内,撞在墙上四分五裂。幸好殷庆炎和刘子博坐的地方不在门扇直飞的路径上,不然这俩人现在就跟那两扇门一样四分五裂了。

两人愕然转头看去,见一留着小山羊胡的老男人提剑站在门口,衣襟上绣着凌剑阁纹样,吼声如雷:“刘子博!交出脑袋,我饶你不死!!”

“又是他!凌剑阁阁主!!”刘子博急忙起身要跑,“还饶我不死,没了脑袋我怎么活?!”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殷庆炎随便喝了口茶,心虚地站起来和刘子博一起跑。

两人跳窗而出,运起轻功在各家各户的屋顶上逃窜。

刘子博:“你跟过来干什么?他又不是冲你来的。”

殷庆炎:“刚刚忽然想起一事,江湖上在传,你们博闻阁放出消息,说我跟魔教教主有来往,想要代表朝廷联合魔教血洗武林。你这是下的哪步棋?我这名声坏了以后还怎么取得‘天劫’的信任啊?”

刘子博:“哦那个啊,那是我看你不爽故意传的,待会儿就放出消息给你澄清。博闻阁办事你放心,一定让你的名声白的跟纸一样。”

殷庆炎:“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啊。刘兄,其实我活捉了后面这位阁主的亲儿子,放话说想要他亲儿子活命,就得取走你的项上人头。”

刘子博脸上的表情裂开。

殷庆炎大笑着张扬而去,身后的风里全是刘子博气急败坏的怒骂声。

此时,凌剑阁少阁主正在某某客栈的某间房中,两眼亮晶晶地看着林苓。

“先前山洞里光顾着听故事了,也没来得及问女侠的姓名,不曾想竟是大名鼎鼎的‘剑姝’。”东阳放舟像一只被摁在椅子上的狗,摇着尾巴坐立难安。他眼巴巴地看着林苓腰间挂着的长剑,“我从小听着女侠的故事长大,仰慕您很久了。您能不能让我瞧瞧这‘迢遥剑’?”

林苓抱臂站在桌边,闻言垂眸,看向自己腰间的佩剑。

玄鹤卫全员佩戴环首刀,但殷庆炎允她成为其中的特例,因为她的剑用得比刀要好千倍。

她不仅是武器使用的特例,身份也是特例。在玄鹤卫近卫中,她是唯一的江湖人,没有显赫的家世,是庶人。

林苓抬眸,道:“迢遥剑早就断了,这把是我新配的剑。”

东阳放舟神色一怔,头上并不存在的狗耳朵耷拉下来,难过道:“这样啊……”

难过了一瞬,这位少阁主又抖擞起来,问:“那我能向您讨教一番剑术吗?实不相瞒我也是练剑的,从小便听着您的……”

林苓向一旁的奇寒练道:“将他的剑给他。”

奇寒练犹豫道:“用去外面找片空地吗?”

“不必。”

东阳放舟接过自己的剑,林苓已经走到了屋中的另一头。

林苓依旧抱着臂,面向东阳放舟,而奇寒练退后,离开两人可能对上的范围。

屋中寂静,阒无一声。

拿着剑的东阳放舟好像变了个人,傻气和浮躁从他身上退去,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身上显现出三分剑客的锐气,余下七分化在剑意中,直向林苓而去。

长剑出鞘声飒然迅疾,紧接而来是铮然震耳的击剑声。奇寒练不过眨了个眼,就见林苓的长剑横在东阳放舟的脖颈前,而东阳放舟的长剑已经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无力地摔响。

奇寒练神色愕然。

东阳放舟手上没了剑,又变得脑子坏掉一样。他抬手摸着林苓横在自己脖颈前的长剑,惊叹连连。

“哇!哇——!剑姝的‘三声制敌’!这是我能见识到的吗?!”

被小辈夸赞崇拜,是个人都会高兴。林苓神色松动,浅笑道:“你练习拔剑三万次,也能做到这种程度,就是比较费剑。”

东阳放舟别的不行,行动力绝对强,这就开始练拔剑。

闲着也是闲着,林苓指点了一下东阳放舟刚刚攻过来的招式,又教了一下奇寒练如何用巧劲打掉敌人的武器。

三人在屋中探讨武学探讨的火热,东阳放舟这傻狗根本没听见他爹从房顶上连吼带骂跑过去的声音。

本来想扩展一章细细讲一下刘子博的过去,但是考虑到剧情节奏,就改为自我剖白了,以后可能会在番外里细细讲一下。

刘子博是家族规训下成长的孩子,他一板一眼地按照长辈期望的样子去生长,孩童的天性被教条与戒尺压住,他小时候做过的唯一一件出格的事就是吃了锦王买给他的糖葫芦。

被一根糖葫芦收买这件事看起来可能十分可笑,让人觉得他的忠心轻贱,但他的种种渴望在规矩的束缚下全都不敢显露,家中人也从来不会将他的意愿当回事。明明他只是在街边无意间泄露了一丝渴望,却被一位素昧平生的亲王给郑重实现。

他渴望的仅仅是一根糖葫芦吗?不是。他渴望的是自己真的被当做一个孩子、一个人去对待,他希望当自己头痛时,家中长辈首要关心的是他的身体是否还健康,而不是担心他是否能完成当天的课业。他习惯了不收取任何回报就听话的生活,这时候突然有一位妈妈辈的长辈出现,给了他一直渴望的东西,并且提出了一个玩笑话似的“吃了就要保护好我们的家”这样的后置条件,对方并不在乎他未来是否能真的做到这件事,只是为了能让他面对突然获得的东西不那么受之有愧,于是加了这么一句话。

而他将这句话烙在了心上,发誓只要自己的心脏跳动一天,他就一天/朝着那个方向努力,滴水之恩报以涌泉。

可当他长大了,有能力在朝堂上说一句时,他突然发现教授自己忠信、让自己做一个正人君子的父亲、家人、族亲,全都是家国的蛀虫。那一刻他受到的冲击是巨大的,世界观被冲击的稀碎,和一瞬之间坠落万丈深渊没什么区别,摔得粉身碎骨,再无生还的可能。他生在这样一个家中,已经吃过百姓的肉、喝过百姓的血,他早就脏了,和那些蛀虫一道,都是蛀虫。

他是用怎样的毅力,将破碎的自己一片片拾起,重新拼凑起来、振作起来?他是用怎样的毅力,咬牙滚进泥潭里,从一个行端坐正的君子变为善于虚与委蛇的小人,只为了还天下一个公道?他又是以怎样的勇气,敢于在那个时代,以一人去对抗整个贪污阶层?我这个亲妈都不敢细想!我一想我就心痛!我写这段的时候哭了我真哭了我哭得哇哇的,小宝我的小宝,你受苦了妈妈对不起你呜呜呜呜……

我写的轻松,可他过的并不轻松。他那被我寥寥几笔带过的三十年如置身于地狱,心中受到的煎熬和伤害是肉/体无法估量的,自古忠孝难两全,大义灭亲后他本欲一同赴死,既是毁了这具他所认为的肮脏之躯,又可向养育自己的家人谢罪。但想到这世上还有能威胁到自己家国的存在,想到十二岁时在路边接受的那根糖葫芦,他又活了下来,他要彻底铲除那些意欲翻天的势力。

他从前一直是个孤狼,后来能和殷庆炎相处的很好,是因为殷庆炎用实际行动告诉他,此道不孤。

锦王的外甥拉着一大帮人和他一起走独木桥,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刘照君也全力支持他,大家一起背着不忠不孝的骂名,在暗处做着保家卫国的事。

此道不孤。刘子博,你都这么勇敢了,妈必定不能让你失望!咱们杀杀杀!大家都会帮你的!俩主角光环也在你的阵营里,你赢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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