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遁逃后,缠在两人身上的黑影也随之消失。
池鸢追到石像背后,灵兮剑的剑锋劈开了石像腰下的三寸之地,除了满地掉落的石屑,没留下女鬼的任何气息。
“嗬,跑得比兔子还快!”薄薰凑上前,将灵兮剑拔出双手奉与池鸢,“主人,她肯定跑不远,一定藏在这屋子的某个角落。”
池鸢接过剑,慢慢轻抚过剑身:“嗯,方才她也说了,不能离开这石院。”
薄薰沿着石像细细搜寻,突然,一只冰凉的手触上了她的脖颈:“你这里的伤,有些严重。”
薄薰怔了怔,看着池鸢收回的手,脸颊微微生红:“没事的主人,我不疼,随便就能抹掉。”
薄薰揉了揉被勒红的脖颈,施法将留在皮肤上的那些黑印祛除,不料,接连尝试几番,那黑印就是去不掉。
池鸢见状,指尖凝出一道银光,轻轻点在薄薰脖颈上,银光散去,黑印仍在。随后,她又在自己身上尝试,结果还是一样,两人皮肤上的黑印仿佛是烙进去的一样,不仅灼烫,闻着还有一股焦臭味。
池鸢微微凝眉:“这鬼印倒是厉害,看来还是小瞧她了。”
薄薰捡起地上的碎石,对着石像破口仔细斟查,噗的一声,供桌前的油灯突然灭了,薄薰抬手一挥,一袖萤光化作万千光点,将石屋照亮。
石屋内蛛丝密结,破旧的帷幔从高高的屋梁垂下,一切都还是刚进来的模样,但唯独供桌前那副华丽巨大的棺椁,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主人,您看,她的棺材还在,您说……要是将她的棺材毁掉,她会不会出来呢?”
薄薰凑到棺椁前,伸手敲了敲最外层的棺壳,一阵闷响中,似有水声在回荡。
池鸢绕着棺椁走了一圈,棺椁主体为暗红色,其表面雕刻着许多精致图案,镂空处能看见最里面镶着美玉的漆棺,棺椁最外沿四个角都挂有长串的铜铃,头尾两侧还用珍珠奇石拼出了龙凤的图案。
从这棺椁的形式和装点布置来论,不难看出那女鬼生前非富即贵的身份。
正当池鸢准备去揭最外层的棺盖时,一个欣长的脖子突然从一侧石柱绕了下来,直伸到池鸢面前,对着她发出警告的嘶吼。
池鸢的手顿在半空,与那颗渗人的脑袋无声对视。
见池鸢没被吓到,那颗脑袋微微昂起,散乱的长发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正是方才那女鬼的模样。
此刻,女鬼的面目格外狰狞,黑洞洞的眼眶周围全是暴起的青筋,最可怖的是她的脸,交错着数不清的刀伤,在她看向池鸢的时候,那些伤口和没有眼睛的眼眶还不断的流出污血。
“诶,你怎么自己出来了?”薄薰瞧见,小跑凑到池鸢身边,对着女鬼大眼瞪小眼。
看着面前两人,女鬼缓缓收起头颅,长长的脖子如藤蔓爬行,顺着屋梁滑落,最后化为一具衣着破漏的身体。
女鬼坐在棺椁上,与主仆二人面对面望着,但女鬼的目光时不时地看向池鸢手中,那柄闪着银光的剑,似乎对它的存在十分恐惧。
池鸢将女鬼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她的衣着不再华丽,脸上也没有精致妆容,头发胡乱披散,裸露在外的手脚都布满了鞭伤,血淋淋的伤口,重复展现着她死前痛苦的一幕。
“想必,这才是你的真身。”
女鬼张了张嘴,嘴里发出怪异的呜咽声,像是愤怒,又像是无可奈何。
“你是在哭吗?”薄薰探过头,瞪大眼睛看着从女鬼眼眶里流出的黑色血泪。
女鬼微微垂头,几缕头发从眉间垂落,沾了眼角的污血,一滴一滴的坠落在惨白又满是伤痕的肩头:“……你,你们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要为难妾身……”
女鬼的声音变得出奇虚弱,像是濒死之人,奋力汲取最后一口呼吸。
池鸢退后一步,握紧剑柄:“为难?从一开始是你在为难我们吧?”
女鬼听言沉默,正要开口时,又听池鸢道:“要说为难,那些不计其数死在你手里的人,要如何说呢?而今,遇见我,那也是你的因果到了。”
女鬼嘴角一咧,露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呵呵呵呵……是啊,妾身害人无数,也是报应该到了,怪不得你,也怪不得任何人……”
薄薰瞅了一眼池鸢的脸色,附和着搭腔:“你就是活该,就算你没害其他人,惹到我们,你也该死!”
女鬼抬头看向薄薰,看了许久才开口:“小丫头,妾身有些好奇,你不是人,那你是什么?”
薄薰双手环胸,傲慢地朝女鬼抬起下巴:“告诉你也无妨,我乃地仙草化身,为千万草木之精。”
“……地仙草……原来你是妖,你们一个比一个厉害,难怪,妾身不是你们的对手。”
女鬼说完,抬起手腕,腕间那只玉镯慢慢退去黑气,逐渐露出它原本的玉白色。看到玉镯温润的暖玉白,女鬼神色微微怔仲,像是在怀念什么。
主仆二人见此,在一旁默默看着,不去打扰她最后时间。
池鸢将石屋所有角落全都审看一遍,除了那尊残破,只剩半边身子的石像,其余的倒没什么可疑之处。
一刻钟后,池鸢走到棺椁前,女鬼胡乱飘飞的长发已经挽成了新娘髻,身上衣着也慢慢变回最开始的样子。
“小姑娘,妾身已经想好了,你动手吧……”
池鸢抬起灵兮剑,剑锋闪烁出明耀的银光,正对着女鬼可怖的脸庞。薄薰小跑过来,凑到池鸢身后瞧热闹。
“名字,死于何年,要详细说。”
“妾身孙凌,死于两百年前,正值二八出嫁之时……”
空寂的石屋内,不时响起女鬼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她将平生向池鸢细细述说,述说一对青梅竹马,一起读书一起长大的故事,故事最后两人定下亲事,但不幸的灾难也在那一日发生。
男子迎娶女子的那一日,恰逢风雨,一行人便在山中野庙落脚,等雨之时没等到天晴,却等来劫财的暴徒,男子为了保护心爱的姑娘,死在暴徒的乱刀之下,迎亲队伍无一人幸免。
而那位女子,被暴徒从花轿中拖行而出,在野庙中,在神明塑像前,被轮番□□、殴打、凌辱至死。
这一切也是导致女子死后怨气横生,变成厉鬼的原因。
听完孙凌的讲诉,薄薰不由吸了吸鼻子,十分气愤地说:“这帮人简直太恶毒了!要我说,你变成鬼后,第一个要报复的对象就是他们!”
孙凌面色一怔,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脸上的刀疤在慢慢消退。
“呵呵……小丫头说得没错,妾身死后第一件事就是寻他们报仇,不过很可惜,他们已经死在官府的刑台上了。”
“哎呀,那确实太可惜了!”薄薰颇为愤慨的跺了跺脚。
池鸢神色微动,手中剑慢慢放下:“我看你棺椁不似寻常人家,家中人既已将你厚葬,为何你死后会到这里来?”
孙凌眼眶再次流出血泪:“妾身死后怨气重,无论是前来超度妾身的僧侣,还是过路的人,皆被妾身虐杀……此事闹大后,家人便将妾身的棺椁与夫君分离,送至深山地穴中掩埋,等妾身再次醒来,便困进了这方宅院……落得如此境地,妾身岂能安息?只能变本加厉的害人……”
“你心中还有何怨?”
“……怨与夫君分离,怨那群恶贼剜去了妾身的眼睛。”
“眼睛……原来你的眼睛也是被他们……”
“是,妾身所受之痛,所受之辱,那群恶贼只是斩首示众何以抵消?妾身太恨了……恨不得将他们寻到,日日虐杀以慰心结!”
池鸢剑上的银光彻底淡去,她轻叹一声,慢慢靠向一旁的石柱,这女子死得冤也死得可怜,但这也不是她掠夺他人性命的理由。
池鸢不是圣人,她只凭自己心意推断事情结果,一开始,她想将这女子斩杀,让她魂飞魄散不得轮回,但现在她却犹豫了,若是落得这般结果,那这女子何其可怜可悲。
薄薰能感觉到池鸢的心境,不由上前握紧她的手,轻声安慰:“主人,这件事确实不好定夺,但我们又不是天道的执行者,随您心意去定夺就好。”
孙凌察觉到池鸢剑上的杀气消失,她抬起头,脸上的刀痕已经完全愈合。
“小姑娘,妾身说这些不是要博得你的同情,你该如何做便做,妾身没有怨怼,这些年,妾身杀人无数,心中怨气不消反增,再这般下去,妾身只会变得更加不像自己,而今,就连夫君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妾身这样,何其可笑……”
池鸢轻轻摇头:“我没有同情你,我只是遵循自己的想法,死不可怕,魂飞魄散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世上无人在意你,无人记得你,无人知晓你的过去,也无人在黄泉等你,有的时候,这些比死还要可怕。”
孙凌微微张唇,一下想到了她的夫君,已经两百年了,那个曾经与她约定的人,怕是早已不在了吧。
想至此,孙凌空洞的眼眶竟流下两滴眼泪,那眼泪清澈见底,没受污血的侵染。
“小姑娘说的对,这些确实比死还可怕,比死还要惩罚人……”
孙凌取下腕间的玉镯,摊在掌心看了几眼,有些眷恋又有些伤怀,随后,她猝然松手,玉镯落地,碎成无数瓣,被困在其中的鬼魂蜂拥而出,争先恐后的从石屋的门窗缝隙逃走。
“小姑娘,妾身业障已结,动手吧。”
孙凌坐直身,没有眼眶的眼睛却好似能看见她盈盈晃动的眼波。
池鸢微微颔首,提剑上前,走到棺椁前,她却没出剑,而是抬起左手,用一团银光将孙凌的身体包裹住。最后,银光之内,慢慢飘飞出一片片乌黑的魂魄碎片,跟着屋内涌动的旋风,从洞开的大门飞向外面,飞向更远的地方。
孙凌魂魄离去后,屋中棺椁也如冰雪融化一点点消散。
池鸢还保持抬手的姿势,她触了触周围空荡的风,莫名的惆怅感让她的心充满了酸胀,一时间,竟有些想念,那些她在意的人。
薄薰慢慢走到池鸢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主人……您是在难过吗?”
“大概是吧……”池鸢收回手,随后又似自言自语:“可我为何要难过呢,是为她,还是为谁?”
薄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但她忍不得这沉暮气氛,赶忙转了话题:“对了主人,这女鬼都有两百年的道行,却还将自己的事记得那么清楚,那……那绿竹才一百年,就说记不清自己的名字,该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你才知道。”
池鸢转过身,点了点薄薰的鼻尖,薄薰退后一步,捂着鼻尖,故作无知:“主人,您早就看出来了?”
“是啊,早看出来了。”
“那您……为何不与我说呢?”
“我想看她究竟要做什么,若与你说,你会如何做?”
“当然是打得她满地找牙,让她从实招来!”
“你看,你就会冲动行事,与其这样,倒不如将计就计,看她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薄薰恍然道:“啊!原来是这样,还好我在她身上留了东西,嘿嘿,无论她到哪我都知道!”
说完,薄薰又不解的摸着鼻尖:“不对呀主人,您说……她若是存有害人之心,为何我们这一路走来,却没遇到任何危险?”
池鸢转了转剑锋,走向供桌:“谁说没遇到危险,这孙凌不就是危险?”
“可这对我们来说,也算不上是吧……”
“对我们不算是,但对她却算是,我看她是故意诱得我们往这边走,好借我们的手,帮她清除异己。”
“啊……可恶,居然上了她的当了,等一会找她去!”
见薄薰一脸义愤填膺,池鸢笑着拽住她的衣袖:“不必去了,除了名字,其他的事她并未隐瞒,在这结界内,每个时辰,每个地界,都会遵循阵法来移形换位。”
“而且,这院子必有蹊跷,只是我们现在还没发现端倪罢了。”
说话间,已近卯时,门外天色却依然灰蒙蒙一片,像是有一双手将整个结界笼罩,进时容易出去难。
薄薰走到门前,往院落周围看了几眼,回头与池鸢道:“主人,这怎么还没天亮,是我记错了时辰吗?”
池鸢倚着供桌掐指推算:“没记错,卯时一刻,确实该天亮了,但在这结界内,一切可能皆有发生,眼下,我暂还不清楚其中的规律。”
石屋地处山脊,一面是高崖险峰,一面是荆棘密林,就在薄薰关上大门的那一刻,石院外弥漫的黑雾突然翻涌起来,等黑雾彻底静下来时,石屋的位置便换到了一处山涧中。
这些池鸢两人毫无察觉,她们将屋内大小角落又细细搜寻了一遍,可看来看去还是那几样的东西,没什么异常之处。
薄薰拿着剑对着残破的石像敲了敲,听其动静,判定这尊石像是实心的,随后又逐一将十个石鼎全部挪开位置,探查无果后不由心生纳闷。
“主人……恕我愚笨,实在看不出这些石头做的东西有什么门道。”
池鸢停在石像前,也跟摇头:“嗯,我也看不出来。”
薄薰搬起一个石鼎,将它横向放倒,请池鸢坐:“主人,先别找了,坐下来休息一下,也许这里面的东西也是根据时辰来变化的,我们再等一日看看。”
“好。”池鸢依言坐下。
两人坐着一个石鼎,石鼎的位置正对着供桌和石像,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池鸢忽然发现那供桌上风化贡品,数量发生了改变。
就在这时,石院外突然传来一声空灵的铜铃声。
薄薰当即站起身,跑到窄小的石窗前往外探:“主人,这是不是那个赵无咎的招魂铃?说来也怪,自从进了这院子,他就没再摇铃,怎么这会又摇起来了?”
也就这一眼,让薄薰发现了院外的山景变化:“主人主人,您快来看,外面的悬崖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大水潭!”
池鸢站起身,没有往石窗走,而是走向供桌,捧起一尊香炉,呆望着身前那尊石像。
“主人?”薄薰发觉池鸢的异常,立刻闪到她身侧,“主人?您怎么了……”
见叫不醒池鸢,薄薰将她手里的香炉拿开,拿开的那一瞬,池鸢眼珠一动,瞬间清醒过来。
薄薰长舒一口气,一把将香炉扔开:“主人?您要吓死我了,您突然怎么了?”
池鸢抚了抚额头,似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我……我怎么了?”
“您……您刚才突然站起来,拿着那个香炉,一直看着那尊破石像,并且,您的目光是看着石像毁坏的地方……”
薄薰说着,伸手指了指靠近屋梁的地方,示意给池鸢看,“您看,您方才就是往这个方向看的,主人……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还是说,您方才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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