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内,只有池鸢和薄薰身边有淡淡的萤光环绕,其他地方,还是笼于一片黑暗之中。
腐破又褪色的帐幔顺着屋梁盘下,一层层蛛网,一层层积灰,将石像上端的位置遮蔽得恰到好处。
池鸢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看供桌上那个歪倒的香炉。
“我什么都没看到,只发现这上面的贡品数量不对,等我走过来时,就被那尊香炉吸引,之后的事,便不记得了……”
池鸢说完,默念静心诀,方才一时恍惚,竟被鬼祟钻了空子,不过一般鬼祟根本近不了她的身,能影响到她的只有魔气,不对,是魔气……
池鸢眼神一下变得锐利,旁边的薄薰毫无察觉,她正细数桌上的器具。
供桌上,除了积灰的果盘,缺口的茶具和酒杯,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空碗,那碗一样落了灰土,除了碗口是好的,和其他贡物没什么两样。
就在薄薰要去拿香炉研究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那敲门声很轻,一共敲了四下,在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极为突兀。
在这个环境下,来敲门的必定不是人,大抵是孙凌的鬼气消失,周围环伺的鬼怪想来一探究竟。
薄薰确认池鸢无恙后,走到大门前,眯起眼睛透过门缝往外看。
门外黑雾缭绕,依稀能看见一个瘦小的小鬼,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站在门槛前。
它见无人应门,抬臂又敲了四下,随后挪动了一下身躯,将整个头颅正对着薄薰偷看的门缝处。
这下让薄薰和那只小鬼黑洞洞的眼睛对个正着,不过门缝太小,不贴着看,小鬼并不能看清门后的人是谁,很显然,它已经闻到薄薰身上的气味。
薄薰眨了眨眼,她刻意没敛息,为的就是吓退门外的鬼魅,谁知,这小鬼不按套路出牌,又或者说它不惧薄薰身上外泄的妖气。
但这怎么可能,一般小鬼闻见薄薰的气息,早就跑没影了,哪还敢靠近。
薄薰察觉蹊跷,不由认真打量小鬼的模样,细看之下,果然发现这只小鬼和山间野鬼的不同之处。
别的鬼魅身躯大多都残缺不齐,并且基本都没有脚,反观这只小鬼,不仅四肢健全,在幽暗的灯火下,竟有倒影存在。
薄薰越看越奇怪,便将看到的用传音告诉池鸢。
池鸢回道:“多半是赵无咎的小鬼,他用死人祭炼,身体是实物,自然会有影子。”
池鸢话才说完,门外石院凭空冒出一队小鬼,它们身形略矮于门前小鬼,脸上身上还残留着未完全腐化的皮肉。
前面四个小鬼敲锣打鼓,后面四个小鬼手舞足蹈,浮空飞过半人高的杂草,浩浩荡荡的来到台阶前站定。
这场面看似热闹,却处处透着诡异,那些小鬼的锣鼓声如同哑火的炮仗,一点响动都听不到,后面小鬼的动作,与其说是跳舞,倒不如说它们是在满地打滚。
薄薰起初惊讶了一下,随后就被这群小鬼逗得忍笑不止,在那提灯小鬼再次敲门之际,她猛地打开门,让那小鬼的反应都凝顿了片刻。
灯笼朦胧的光照亮了门前寸许之地,小鬼的脸一半是腐烂的皮肉,一半是白森森的骨头,见薄薰开门,它僵硬地扭动脖子,一动不动地看着薄薰。
薄薰歪头与小鬼对视,见它半响不动,坏心眼的拿起剑敲了敲它的脑袋。
“一直盯着我看干嘛,不是敲门吗,说吧,找本姑娘有何要事?”
小鬼抬手摸了摸被敲得坑坑洼洼的脑门,黑漆漆的嘴巴张了张,就在薄薰以为它要说些什么的时,那张嘴迅速扩大到耳根,接着猛地俯冲向前,朝薄薰的脖颈咬去。
“哼,当真是不知死活!”
就在小鬼锋利的獠牙即将贴上薄薰的皮肤时,一道萤光从她眼瞳中迸射而出,宛如一道利箭,直直穿过小鬼的脑门,在石院中炸出一片光点。
小鬼扑咬的动作犹如定格,维持了几息,身躯就散如粉末,被风吹走。
台阶下的小鬼见到这一幕,吓得纷纷找附近的掩体躲避,有的躲在石像后,有的钻进土里,还有的直接蹲在草丛中不动,假装薄薰看不到它们。
薄薰转过身,眼瞳里溢出的光,流出一道长长的拖影,她居高临下的扫视着院中众鬼,冷声呵斥。
“还有谁想来送死,本姑娘在此恭候!”
石院不断回荡薄薰冷冽的声音,一片寂静中,众小鬼一声不敢吭。
就在薄薰在外面应对一干小鬼时,石屋中的地面突然冒出四个高瘦的鬼影,它们一现身,便朝供桌前的池鸢掠去。
池鸢察觉但依旧背对身,在鬼影扑来那一刻,她身上的法袍噌的一下亮起,现出一道银色法印,重重击打在鬼影身上,顷刻就它们灰飞烟灭。
池鸢看都不看一眼,继续凝神,放出灵识探查面前的香炉。
还不容消停一会,一股冷风从北窗窜入,吹到池鸢身后,变作一条黑色的铁索缠向她的手脚。
“叮”的一声,一道冰凌将铁索撞开,却反被铁索扭转而来的钩子击个粉碎。
池鸢终于回头,一剑斩去,“铛”的一声巨响,剑刃和钩爪交锋出刺目火花,随后,两把兵刃插肩而落。
见此,池鸢心生讶异,这世间能不被灵兮剑斩断的利器屈指可数,其中就有东方若的鬼丝,不过那一回,东方若在鬼丝上下了咒术,所以才不会被斩断。
东方若和赵无咎同出一门,东方若会的东西,赵无咎自然也会,看来上次一战后,他确实长进了许多,私底下只怕没少研究对付她的法门。
放在以前,池鸢或许要滴血化灵,为灵兮剑加持,但如今就没必要了。
池鸢默念口诀,丝丝霜雾从她手心沁出,流泻到灵兮剑上,使得剑光更加灼亮。
在铁索回转之际,池鸢抓住时机一剑斩去。
“叮叮”两声脆响,不是铁索的碎裂声,而是一柄狭长的镰刀撞在灵兮剑上,为铁索挡下了致命一击。
镰刀一触及退,它卷着铁索缩到石屋角落,一股阴寒瘴气将它们笼住,待瘴气淡去,便见两个巨大黑影盘踞在石柱后。
两个黑影慢慢向池鸢迈进,走的每一步,都让整个石屋地面跟着震颤,它们抬起手臂,勾魂索和镰刀分别出现在两个黑影手中。
随黑影手臂落下,先刀锋钩爪而来的是一股令人窒息的阴寒瘴气。
池鸢闪身躲过,没选择正面迎击,黑影以为她怕了,一顿连招朝她劈头盖脸的打来。
石屋不大,身形巨大的黑影很难施展出优势,池鸢一味躲避,滑溜得像个泥鳅,一场激烈的追击战下来,让黑影根本摸不到她的衣角。
折腾一番,黑影气得哇哇大叫,洪亮的嗓门将石屋上的蛛丝全都震落下来,周围石柱也被镰刀铁索扫中,碎裂出大片大片的裂纹。
薄薰处理完外面的小鬼,进门看到这副景象,惊诧不已。因为,不管屋内打斗声有多大,隔着一道门,外面的薄薰什么都听不到,仿佛隔着一道结界,又或者,这石屋内有什么阵法在作怪。
“主人,这……这两个大块头是从哪冒出来的?”
“地上钻出来的。”
“主人,可需我帮忙?”
“不必,你在门前守着就行。”
“好的。”
追逐几回,两个黑影居然学聪明了,它们一前一后将池鸢去路堵住,剩下的空隙,用武器截断,逼迫她出招。
池鸢被逼至石像角落,无奈之下只好出招,手中剑势一起,阴寒瘴气也随之扑来,池鸢一剑劈开瘴气,迎面又撞上藏在瘴气中的钩爪。
剑锋与钩爪交汇,刺耳摩擦声中,钩爪爪头开始碎裂,但池鸢这一剑,目标不是武器,而是拿武器的人。
一旦出现裂痕,势头就没办法止住,从爪头开始,灵兮剑刃一路斩去,一直斩到黑影的手掌,这变化不过一瞬,让它根本没法反应。
但让池鸢意外的是,灵兮剑斩到黑影的手,竟然从它的手掌直直穿了过去,仿佛没触到实体一般。
实体……池鸢恍然大悟,这黑影从始至终都只有影子,从影子上也只能看见一些模糊的轮廓,要想斩除它们,必须找出它们的本体。
池鸢扭身躲过飞来的镰刀,踩着石壁,跃到供桌上,随后,又在几个石柱之间来回飞跃。
“主人,您在做什么?”守在门前的薄薰好奇问。
“我在找灯座。”
池鸢将收集来的灯座往空中一抛,灯座落下,刚好在她剑身上落成一排,随后,她将剑刃轻轻翻转,灯座被逐一送到黑影的脚下。
灯座在落地的一瞬,噗的一下亮起银光,银光很淡,但足以将黑影整个轮廓照透。
影子一落地,黑影的轮廓便在光芒中慢慢现出实体,池鸢抓准机会,在它们显出真身的那一刻,祭出剑招。
“嘣”的一声巨石坠落的震响,那一招剑势太猛,将石屋内所有石制器具斩得七零八落,几个石柱也被拦腰斩断,只有堂前,那一尊残破石像不受影响。
如此剑势,黑影被湮灭得连灰都不剩,场中只留下几截被斩裂的镰刀碎片。
蹲坐在门前看热闹的薄薰,惊得嘴都合不拢:“主人……厉害啊!您这一剑可真厉害,瞧着,似比以前还要精进了呢!”
“就你嘴甜。”池鸢收起剑,有些宠溺地摸了摸薄薰主动凑过来的脑袋。
眼下纷乱已经解决,可留下的却是一地的烂摊子,见此,池鸢有些头疼的叹了口气。
“也不知那顶香炉还在不在。”
“主人别叹气,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
薄薰手一挥,一截藤蔓从她袖中探出头,可还没探出去,地面突然开始剧烈震动。
薄薰赶忙抱住池鸢的胳膊,拉着她往外走:“主人,这里情况有些不对,我们先出去避避风头!”
两人刚迈出大门门槛,大门就嘭的一声重重关上,薄薰伸手推了推,一碰木门就如触电一般收回。
“哎呀,好疼!”
池鸢握住她的手查看:“没事吧?”
“没事没事,主人别担心,我很好我很好的……”
被池鸢握着手,薄薰耳根悄悄红了,她对上池鸢关切的目光,随即,又不自在的转开视线。
池鸢听言松开手,慢慢运功,一掌打在木门上,谁知那木门岿然不动,仿佛将她那一掌之力尽数吃下。
之后,两人又轮流尝试几番,皆是无果,正待放弃时,木门却悄悄打开了。
从外往里看去,黑洞洞的一片,就像刚来时一样。薄薰抬起手,往里面抛出一袖萤光,流萤分散而去,将石屋一点点照亮。
见到里面情况,主仆二人皆是一副惊讶神色,明明之前还狼藉一片的石屋,这会竟是恢复如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里面石桌石鼎石像还在,破旧的帷幔,密布的蛛丝也是最初的模样,但有一点不同,那就是里面的鬼气已经不复存在了。
想来,这阵法力量再是强大,也不可能让人或是鬼,起死回生。
“叮叮叮——”一长串的铜铃声,从寂静的黑雾中传来,这回铃声离得很近,近到摇铃人似乎就在院前。
“什么人在那?”薄薰拔出藤枝剑,对着院门轻喝一声。
“嘿嘿嘿……是来取你性命的人,嘿嘿嘿……嘿嘿嘿……”
暗沉沉的雾气中,熟悉的笑声缓缓响起,随后便见四个瘦长鬼影抬着一副破旧棺材,无声无息的从草堆上空飞来,而那棺材之上坐着的黑袍老汉正是赵无咎。
棺材缓缓落地,四个鬼影便退至一侧站立不动,昏暗笼罩的世界中,它们四个穿着蓑衣蓑帽,笔直杵在那,活像四个稻草人。
赵无咎依旧歪坐在棺材上,他的衣袍破烂不堪,露出的手脚干瘦如柴,皮肤上有一道道缠绕如蛇的黑色咒印。
他身下的棺材,不似池鸢当初所见那副,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棺盖还沾着泥土,散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
“嘿嘿嘿……这么久不见,小姑娘的声音似乎变了许多。”
赵无咎摘下兜帽,光秃秃的脑袋在薄薰的萤光下,衬得油光发亮。
池鸢微微敛眉,这一回见赵无咎,发现他确实不一样了,以前只见他胸口有咒印,而这次,那咒印几乎爬满全身,就连脑袋上都长满了,更诡异的是,长在他脑袋上的咒印,分别在耳朵、眉尾、额头,以及后脑勺的发根处,倒垂着一个骷髅蛇头。
赵无咎盯着门前的主仆两人,一对吊梢眼在褶皱的脸皮上微微抽搐,他一会盯着池鸢,一会盯着薄薰,声音如钝刀在铁皮上来回摩擦。
“咦,小姑娘怎么有两个?你们到底谁是她?”
不怪赵无咎认不出来,主仆两人脸上身上都布满黑色鬼印,经过刚才一场打斗,池鸢更是发髻松散,灰土满面,再加上周围黑雾隔绝气息,若不是离得很近,赵无咎根本认不出谁是池鸢。
几片飘落的纸钱从瓦檐上坠落,薄薰随手一接,一边把玩一边道:“什么谁是她,什么两个,你这糟老头,到底想说什么?”
赵无咎双手撑着棺头,微微探出身对着两人细瞧了几眼:“嘿嘿嘿……这么久不见,老夫倒是忘了你的相貌,不过你手中这把剑老夫可忘不了。”
昏暗的世界,池鸢手上的灵兮剑发出淡淡的银光,和薄薰身上溢出的柔和萤光交相辉映。
“你这老鬼,我不过扰你一回,何以让你惦记到现在?”
赵无咎双目一瞪,两排缺口的黄牙咬得咯吱作响:“扰……好一个扰……你你你差点打得老夫提前归西……此仇不报,老夫死也不瞑目!”
说罢,赵无咎急急喘了口气,一只手捂着胸口,沉痛一脸:“这些还不算,最重要的是老夫的法器被你夺了去,今日,你必须给老夫一个交代!”
池鸢眸光一黯,当初抢走赵无咎封魔幡的人明明是寒徽却,而今,赵无咎一口咬定是她,难道他能感应到封魔幡的存在,又或是,他在封魔幡上留了追踪印记?
见池鸢沉默不语,赵无咎又道:“别装了,老夫知道封魔幡在你身上,这东西气味特殊,老夫一闻便知。”
池鸢冷笑一声:“哼,倒生了一个狗鼻子,不错,那东西是在我身上,怎么,你还想要回去?”
“那是老夫的东西,你自然该还给老夫!”赵无咎急得直接从棺盖上站了起来,佝偻的腰背气得一颤一颤地发抖。
“笑话,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了?这东西,以你的道行根本拿捏不住,我劝你最好放手,省得日后遭其反噬。”
“你——”赵无咎一口烂牙差点咬穿嘴皮,他阴狠的瞪视池鸢,而后,似想到什么,怪笑着坐回了棺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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