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夜幕,雷云滚滚,似又在酝酿一场暴风雨。
喜轿队伍进了金鱼院之后,忽来一阵怪风,将众人吹得东倒西歪,四个轿夫也不受控制,抬着轿子左右摇晃。
坐在轿子里的薄薰被摇得天旋地转,掀开轿帘探出头,冷风袭面,差点将她的红盖头吹跑。薄薰赶忙抓紧,却猝不及防地被一张白得刺眼的纸钱正正砸在脸上。
薄薰一愣,欲伸手揭下,可手还没碰到,纸钱就化作一道青烟消逝,随即,一道阴冷的笑声在她脑中回荡,十足渗人。
随着笑声消失,怪风也渐渐止歇,轿夫赶忙抬着轿子继续往院内走,但细观就会发现,轿夫和一应随轿丫鬟的脚步行迹都有些怪异,像是被人操控一般,没了意识。
直到主院,才见有卫府的人上前迎接。来的一共五个人,皆是上了年纪的嬷嬷,两人将薄薰扶出喜轿,另外两人则拿着火盆让薄薰跨过去,等她跨去,便立刻烧了一堆纸钱。
“咻——”的一下,火盆里的火势急速暴涨,像一张血盆大嘴,一口吞了那叠厚厚的纸钱。
纸钱灰屑乘风而起,在院中飞开,站在台阶下的随轿奴仆们,沾到灰屑后,便机械地扭头离开。
待奴仆走尽,五个嬷嬷就拽着薄薰向院落东面行礼,三次俯身礼之后,才将她扶进主厅。
主厅内坐满了卫府的宗族耆老,其中正首主座上坐着卫府本家的老祖母,左右两边则是卫小公子的两位嫡亲兄长。
厅中没有一个女子,诸位耆老端坐不动,面无表情的看着嬷嬷将薄薰扶进门。
堂内红绸高挂,但在那红绸之后却叠挂着一层白色的绢布,风一吹,那白布就飘摇而起,缠着红绸舞动。
神秘的鼓点陡然响起,嬷嬷当即强行按住薄薰的头和手臂,在诸位耆老面前跪下行礼。
薄薰本能反抗,却在动手的那一刻找回了理智。几个嬷嬷按着她的力道不轻,且按住时施了些巧劲,很明显,这几个嬷嬷都是些练家子。
随着傧相的高喝声,卫家大公子走下高台,他站在薄薰身边,接过下人递来的大公鸡,跟着被按住头的薄薰开始行结亲之礼。
就在这时,那阵怪风再次袭来,吹灭了供桌上供奉的卫家先祖的牌位。座上耆老惊呼而起,急忙吩咐下人去点香。
薄薰看着盖头之下寸许的光景,听着耳边各种嘈杂声,当察觉与她拜堂的是只大公鸡时,差点乐出声,还好最后关头及时捂住了嘴。
接着,她听见堂内的人乱了起来,有人低声祷告,有人害怕得自言自语。
就在她听得津津有味时,一个嬷嬷突然冲到了她面前,而她怀里抱着的灵位,以薄薰盖头下的角度恰好能看见。
黑底白字的灵位,赫然写着卫家小公子的名字,薄薰瞅了一眼,与池鸢传音:“主人,这卫家小公子叫卫听柏。”
薄薰刚说完,旁边按住她手的嬷嬷突然拿出一把刀,在她右手的手心狠狠划了一刀。
还好薄薰及时反应,施了障眼法,将鲜绿色的血幻化成了正常的红色。
嬷嬷将薄薰的血抹在了卫听柏的灵位上,而后又端来一碗烧了符纸和卫听柏衣物的水,强制让薄薰喝。
两个嬷嬷按住薄薰的肩膀,另外两个一前一后扣住她的脖子,恶狠狠地撩开盖头,强逼她喝下。
原本四人是铆足了劲,却没想到薄薰意外的配合,甚至不需要她们强制掰开嘴,她自己就张开嘴咕噜咕噜地将一大碗符水全部喝完。
此举让四个嬷嬷皆是一愣,但她们也没想太多,割了血,喂了水,就准备带着薄薰去后院的厢房。
熟料,嬷嬷刚动,一个耆老突然站起身道:“且慢!”
“今年与往年大有不同,老夫建议,直接带她去墓室陪着小柏。”
霎时,满堂寂静,所有人都看向那位出言的耆老。
不知何时神秘的鼓声停了,只剩呜呜的风声吹动着红绸白绢的响动,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拿不定主意。
眼看时辰将近,座上老祖母脸色越来越难看。底下众人不再沉默,有人陆续开口。
“老朽赞成,日前,请来观中的老师傅也曾言,要想抚慰亡灵,还需活祭。”
“我也赞成,反正这些女子最后都死于非命,与其被柏儿的怨气所害,倒不如直接送到柏儿墓前,让他自行定夺。”
最后,经过众位德高望重的耆老商议,薄薰就被嬷嬷们按着送去了墓室。
卫家有规矩,未成家的子孙不得入祖坟,卫老爷疼惜幼子,给他配了阴亲,好让他死后能入祖坟,能进宗祠。
然而,七年前的阴亲就是这场悲剧的开始,从卫听柏第一任妻子暴毙之后,卫府就开始闹鬼。
卫老爷以为是卫听柏不满意这桩婚事,之后几年又陆续找来八字配对,生辰和睦的女子。
却不想,府内怪事越闹越凶,卫老爷也因为做这些伤天害理之事,反噬了身体,从此一病不起。
直到张菱这一任,卫家大公子扛过了大旗,以纳妾之名,给亲弟弟续阴亲。
墓室就建在那座高楼之下,路上除了五个嬷嬷,还有卫家大公子卫敬松一路护送,他抱着卫听柏的灵位走在前面,不时回头观察薄薰的反应。
他发现薄薰和之前四个女子不同,既不反抗也不哭闹,像是已经接受自己的命运,安然赴死。
卫敬松见薄薰这般老实,顿时放宽了心,吩咐嬷嬷不必将她按得太死。
长长的回廊,一边挂了红彩,一边挂了白布,但在暗夜下,鲜红的色彩却显现出诡异的血红。
越是靠近高楼,迎面的怪风就越是生冷,风声呜咽着穿过回廊,吹起一行人的冠帽衣摆。
几个嬷嬷似看惯了这般场面,神色镇定地从袖中掏出一大把纸钱,对着廊外一撒,瞬间,那呜咽的怪风就小了许多。
围绕高楼的院子建成了圆形,院中的花坛一共有三簇,每一簇花坛中间都立有一个石柱,石柱上篆刻着复杂的符文,从远处看,三根石柱就像三根坟头香。
最奇怪的当属花园后面的屋舍,屋舍两边宽中间小,俨然是一副棺材的形状。
这诡异的布局莫说是薄薰和池鸢,就是任何一个普通人见到,都会脊背发凉。
三层高楼没有点灯,黑压压地立在院子的东南角,像一个人站在那,俯视着每一个进到院子里来的人。
怪风小了之后,显得院子更加死寂,一路上没有一个仆人,除了屋舍和回廊,到处都黑得不见五指。
到达高楼前,薄薰闻到了一股浓烈的不似供香的气味,那种气味说不上来的奇怪,像是潮气,又像是陈年腐尸的臭味,只闻一口,就能让人三天吃不下饭。
“主人,您闻到了吗?”
“嗯。”
池鸢不能离薄薰太远,这一路上,她都跟在薄薰身边,即使她对那座棺材房很感兴趣,却不能贸然过去探查。
卫敬松走上主楼的台阶,站在大门前停住,身后的嬷嬷也按着薄薰停住。
卫敬松顿了顿,对着大门无声念了一些话,接着他便高举手里的灵位,一边喊卫听柏的名字,一边跪下。
嬷嬷见状也赶忙拽着薄薰一起跪下。
跪下行完礼,卫敬松又继续带着几人,绕着主楼走了三圈,一边走,一边点燃固定在墙上的香案。
直走到最后一圈,他再次回来大门前,吹灭门两边的蜡烛,叩了四下门,便推门进去。
若说楼外昏沉一片,那楼内便是彻底的黑得不见光。
不过卫敬松对楼内布局十分熟悉,他领着嬷嬷等人径直走到一处墙角,取下墙上的油灯。
噗呲一声,油灯亮起,一点橘红的暖光,在又黑又空的大厅中显得极为渺小。
一个嬷嬷走到卫敬松身侧接过油灯,带领其他人一起走向黑暗深处。约莫走了十几步,卫敬松就顿住脚步,在墙面摸索了几下。接着,几人身前的石墙就缓缓打开。
“呼——”的一声,一道黑雾裹着疾风,迫不及待地从还未完全打开的石门中冲出,将打头的卫敬松和嬷嬷都冲退了半步。
两人明显被吓到,投映在地面的油灯影子不住地发抖。
“咳咳,小柏,别怕……是哥哥,哥哥来了,哥哥给你找了一位新娘,你看看,喜不喜欢……”
疾风在空旷的大厅内盘旋,不断地发出呜呜的怪叫声,像是在回应卫敬松的话。
卫敬松正了正心神,不敢迟疑,赶忙领着嬷嬷,走向下墓室的石梯。
石梯呈回字型,惨白的石墙上模糊倒映着七个人的身影,众人一步步探向黑暗的石阶,全程仅靠那盏微弱火光的油灯照亮方向。
忽然,一阵冷得骇人的风从石梯深处吹来,那风很轻柔,却冷得让人骨头发颤。
举油灯的嬷嬷被冻得胳膊一抽,忍不住抖了一下,随即,油灯就被她的动作晃歪,微弱的小火苗隐有熄灭的倾向。
卫敬松眼疾手快,一把抢过嬷嬷手里的油灯,用手护住好一会,才让那微弱的小火苗再次燃起。
就在这时,一个嬷嬷突然发出压抑地惊呼声。
卫敬松立刻低喝:“安静些,莫要吵到柏弟。”
嬷嬷恭敬俯身,不敢再声张,但目光却时不时地瞥向白墙上,那个多出来的人影。
这人影不是别人,正是池鸢,方才她不过离得远了些,就现了身形让落在最后面的嬷嬷瞧见。
不过这里,除了他们八个人,其实还有不少东西存在。
看似冷清的小楼,已被各种鬼魅侵占,它们肆无忌惮地游走在众人身边,若按以前,这些鬼魅见到池鸢和薄薰,老远就吓没了影。
但现在,薄薰收敛了气息,用了障眼法,比她道行低的都看不出破绽。
至于池鸢,被施了隐身术,同样敛了气息,周围那些鬼魅感应不到她们的气息,自然敢堂而皇之的贴上来。
空荡的石梯,时轻时重地回荡着几人的脚步声,墓室建在很深的地方,越是往下越是冷,向下约走了数百步,才终于走到了平地。
墓室前有一条幽长的甬道,甬道两侧的石壁刻着精美的壁画,其中最多的是神仙故事,是卫家老爷美好的期盼,期盼卫听柏死后能成仙。
甬道不深很快就到了墓室大门,大门雕花很古朴,门前两侧堆满了燃尽的残烛和香火。
卫敬松照例停在大门前,一边念卫听柏的名字一边烧纸。
墓室大门很重,需卫敬松和五个嬷嬷同时使劲才能推开,也难怪去墓室,他要带上这么多人。
但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这五个嬷嬷都是卫听柏的下仆,其中两个还是他的奶娘。
推开大门就是置放石棺的主墓室,看到石棺,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卫敬松反而放松下来,他快步走上前,扑倒在石棺的一角,将灵位放到石棺上,泣泪无声。
五个嬷嬷见状,按着薄薰走到石棺前,让她跪在蒲团上。
卫敬松对着石棺好一阵倾诉,最后在嬷嬷的劝解下才缓了气,站起了身。
“你好生在这陪着小柏,以后每日,我会派人给你送饭。”卫敬松丢下这句话,就带着五个嬷嬷走了,除了那块牌位,竟连油灯都不给她留下。
还好薄薰将那个大苹果吃了,不然这一整天的折腾,滴水未进,粒米未食,换作寻常女子怎么可能受得了。
在石门关闭后,薄薰直接盘坐在蒲团上,摘下红盖头,长叹一声:“哎~我算是知道,前面那些姑娘是怎么死的了,照这样关着,吃喝不给,暗无天日,饿都得活活饿死!”
“不对,你在堂前没听那些人说,是从你这一次开始,才被关到墓室里来的。”
薄薰歪了歪头,点了点下巴:“对哦,哎呀,我怎么这么可怜啊!怎么轮到我就要被关在墓室里,陪着这个石头疙瘩。”
“哼,你明明就乐在其中,不要装了。”
薄薰咬住下唇,差点没憋住笑:“嘻嘻,主人,我知道您其实也想玩一玩,不过,这一路跪来跪去的,确实不太适合您,还有,那几个老太婆,简直可恶至极!主人,您看我的手,我的手臂都被她们掐紫了!”
薄薰说着,将袖子撸起给池鸢看,然而抬头却看到了一团空气,一愣之后,挥手让池鸢显出身形。
池鸢好笑地望着薄薰被掐得青紫的胳膊:“那你说要怎么办,找她们报仇吗?”
薄薰认真瞅着池鸢的笑脸,见她不似开玩笑,赶忙点头:“要要要!我一定要去找那几个老太婆,我要变成厉鬼,狠狠地掐她们的手臂,哼!我要吓死她们,我还要给她们下咒,让她们做好几个月的噩梦,也不想想我是谁,惹到我算是踢到铁板了!”
“好了好了,别生气,等此间事了,我帮你一起去报仇。”
“太好了主人,您可真是我的好主人……”
黑暗的墓室,主仆两人之间欢声笑语不断,根本不在意周围的环境是一间黑暗阴冷的墓室。
“诶,主人,您有没有觉得,到了这墓室之后,那些尾随而来的小鬼都不见了?”
池鸢转过身,眼底亮起一抹暗红,无论是石门内还是石门外,都没探查到那群小鬼的踪迹,像是被什么东西吓退了。
“薄薰,你可收敛了气息?”
“收了啊,一点都没往外放。”薄薰说完沉思片刻,转回头,看向身前巨大的石棺,“主人,您说……会不会是这里躺着的家伙搞得鬼?”
池鸢看了一眼:“这石棺里确实有一具尸体,但他的魂魄却不在这。”
薄薰点点头:“嗯,我也没感觉到,若是这样那就有些奇怪了。”
池鸢绕着石棺缓缓踱步,周围石壁上一样雕刻着精美的壁画,不过对着棺尾的那一头,石壁上刻着的却是一幅安魂咒。
“主人,云公子呢,他没跟过来吗?”薄薰起身追到池鸢身后问。
池鸢微微蹙眉:“不知,这一路就没见他出现,或许是因为……”
话未说完,池鸢便觉额心印记一烫,接着一瓣瓣桃花无端出现,顺着凭空出现的风流围绕她旋转。
薄薰察觉,赶忙退开身。
漆黑的墓室,淡淡的金光像夜空中的星辰微微闪耀,金光闪耀一刻,陡然散开,遵循某种星宿的排列方式。
接着,这些金色的星点连成了一幅星宿图,图中有水波纹不断晃动,波纹一圈圈散去,从中探出一只衣袖,接着是身体。
池鸢看着云兮慕别出一格的出现方式,揶笑道:“你这不出声,我还以为是此地那只闹鬼的凶煞出现了呢。”
云兮慕摆摆衣袖,听完池鸢的话,抬眸含笑:“凶煞?小池鸢倒也没说错,对于别人,我真可能算是凶煞。”
这下轮到池鸢噎语了,她瞪了云兮慕一眼,走到石棺前,准备开棺寻找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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