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云间

“姑娘何不加入,同大伙一起,痛饮镜花?”面若桃花的男子缠着谢焉知,拎起酒壶非要往她杯中倒酒。

“我虽没几个好习惯,却也不嫌命长。”谢焉知眉头轻挑,将手中白玉耳杯放下。一只手勾起对方的脸颊,另一只手接过接过他手中的酒壶。

那男子顺势将脸贴上谢焉知手心,眷恋不舍得离去。

此处名为“入云间”,开在建凌城郊的杏花村。杏花村背山靠水,谢焉知作为酒楼老板,主意刁钻,斥巨资将亭台楼阁筑在山巅。

晨起黄昏时,江南的轻烟笼罩,伴着云气缭绕,竟真有了些神仙意趣。她终日流连,最爱在这山中云间扮演神仙——

镜花是入云间的招牌酒,只此一家别无分号。酒本身冰凉彻骨,需得经年用冰储存,入了喉口感却灼烈,只消一杯便能叫人坠入幻梦。谢焉知知其威力,从来不沾。

“都道是青溪的酒好,甘洌、醉人,贵族皇室皆趋之若鹜......在我看来那都是一群喜好装腔作势的,没见过什么世面——天下好酒还得看杏花村。”

提了酒壶,赏赐般地喂到对方嘴边。

冷酒入喉,果真泛起烈烈的回响。

“水中望月也好、雾里看花也罢......有姑娘在,便是死在这一刻也值了,姑娘不曾体会这等滋味,真是暴殄天物。”男子梦呓般诉说着,仍不死心,倔强撑起身想要去拿酒壶,这么妙的滋味,怎能自己独赏。

“我这人啊......有钱,长得好,也不缺爱——我所触碰到的真实,已足够令我快乐。”谢焉知轻轻推开他,“所以......自然不必寄托于这些致幻的手段。太过失真,恐难以找回——”

暗红色的酒水顺着美人嘴角流淌,宛若血液。美人仰起脸,如同虔诚赴死的信徒,亦如痴儿索求垂爱。

“那么你呢,谢姑娘,我如今看到的这个......宛若天神一般的真心人儿,是否是真?

还是我已身处梦中?你的身与你的心......都是假的......”

谢焉知将他的手放到靠近自己心脏的位置:“你不妨亲自来摸一摸,我的这颗真心——”

何其轻佻。谢焉知还是这样,上下嘴唇一碰说出来的都是这般不着边际的话,可是、可是,

她的脸分明艳丽逼人,长成这样注定就是要伤人心的,然她眉宇间又若有似无聚了一团愁云,你若沉醉进去,也切实感受到了伤心,只要对上她那一双云蒸雾绕的眸子,便又会心甘情愿任她摆布,虽万死其犹不悔——谢焉知她能有什么错,错的一定是我自己罢。

日复一日的酒色声光啊——毫无征兆的,谢焉知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哎,你们听见没?”不知是哪位起了个话头,“什么声音......像是......庆典?”

“仔细一听还真是——”又有一人也凑过来,将身体陷入谢焉知腿间,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不对......似乎是挽歌。”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

人死一去何时归......”随意唱了两句,越发确定。

“你听力这般敏锐,竟然识得曲调,”谢焉知捧场道,“还是我太过愚钝,我怎么连声音都几乎听不见......”

“兴趣使然罢了......平日里对各色曲调稍微注意了些。”他倒也谦虚

“我看不然,你在这里委实屈才,不如我跟熟人知会一声,推荐你入宫去做挽郎,也算是正经编制,”谢焉知依旧笑着,不动声色将他推开。“虽不至于光耀门楣,倒也比在这混日子强的多。”

“小人哪敢奢想......有谢姑娘在,还是待在此处更为快活......”敏锐地感受到姑娘的不满,那男子很识时务闭了嘴。

偏有那不识时务的,硬要去展示自己的见闻:“是真的,城内正在办一场大葬仪,应是那乌衣巷的谢家大公子。我有朋友从长干里回来,亲口对我描述的,说是路祭三日,不只有筵席,还有乐舞百戏。浩浩荡荡的排满了秦淮河岸,绵延数十里呢。

除此以外,幡幢、轿马、伞扇、仆御皆栩栩如生,将道路都阻断——真是一等一的气派!”

“毕竟是谢家大公子,又当风华正茂之年,那谢家四当家战场失利之后,若非是三当家出山,原本是要将希望都寄托于这位大公子身上的。忽然之间遭此横祸,怎能教人不惋惜。”

“你看起来鸟事不管,终日混迹于风月场,谁承想竟对这京中局势如此熟悉。”谢焉知笑道。

“哎呀,姑娘过奖。”得了这句似是而非的夸赞,那男子竟真的得意起来,得意之余颇有些壮志难酬的愤懑,“若非是祖上三代都是贫农,不堪大用,我还真想上京混他个大官当当。”

“不得了啊,阿银,原来你还挺有野心呢。”又有一女子笑着打趣他,“只可惜在座的除了你之外应该都对这些没什么兴趣......有那闲工夫不如细细品酒,聊些应景的故事,比如......**苦短、骨肉红颜。”

“是呀,都是上流社会的面子,与我们有什么牵连。”另一名男子道,“不过说起来,去岁中秋,我随同前主人一道去往谢家别苑送花树,曾在廊外远远看到过谢家大公子,只一面就终生难忘——真真是天人之姿,与那小公子站在一块,分外耀眼迷人......谢家双壁诚不欺我。”

“怎么,惊鸿一瞥芳心暗许了么?”方才说话的那女子适时调侃。

那男子低了头,没有说话。

“不会吧,”谢焉知噗嗤一笑,“你来真的?那我问你,若有机会你想不想去那家寻个营生?”

不待回答继续道:

“只可惜那人是实打实的正人君子,若他还活着,即便你愿意张开双/腿屈于男人身下,那人恐怕还不解风情呢。”谢焉知继续笑着,看到对方脸色有些尴尬,也不停道,“当然了......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阿衔!姑娘这记性真的是......”

“对,阿衔,你自是漂亮极了的。只能说那人无福消受。”她说得没错,谢家大公子方方面面都完美无缺,性取向更加正得不能再正了,即便是在这个自由的时代。

名唤阿衔的男子害羞将脸转开。谢焉知不依不饶,“这样吧,你讨好我一下,我便托人找找关系,将你送入谢府,当个体面下人怎么样?”

“谢姑娘真是神通广大朋友遍地呢,就连那种地方都能伸手。说起来姑娘也姓谢,这里无人知晓姑娘真正的名字,莫非真有些来路?姑娘不会是——”

“我这个谢是嫠原的谢,可不敢攀附陈郡谢氏,无非是祖宗头脑灵活,得了些偏财,这才攒下点家底......”

随口扯了几句,话头马上被接走:“对啊阿银,你想什么呢。谢家世代清流、门第无双,虽说传闻中谢家二姑娘有些放浪不羁,但也总不至于混迹于咱们这等这乡野之处。”

“别做什么贵族在民间恰好捡到你的梦了,小阿银。”众人哄笑,阿银脸色愈发红了。

谢焉知觉得好玩,趁热打铁道:“不过啊,这天下就没有花钱办不到的事,不是吹牛,野路子我还真有,八卦嘛......也知道一些。谢家虽没了大公子,那小公子也是未来可期,别看现在像个活死人样躺着,总归还剩一口气,说不好哪天就醒了呢。”

“哎呀姑娘,可不敢这般口无遮拦!万一哪个嘴巴上没把门的将话透了出去。凭那谢家的权势还不得把咱们这里夷为平地——”

流苏端来一盘果脯,放到案上,“都是些大人物的家事,我们这等身份,可不敢随意消遣。来了这入云间,咱们且两耳不闻窗外事,尽情喝酒尽情快活罢了。”

“得以在乱世之下苟活,偷得一时半刻的痛快已是万分难得——这一切全都仰赖谢姑娘。”

在众人的恭维声中,谢焉知忽然感觉无聊透顶,前所未有的空虚。

“砰”一声,门被狠狠撞开。门外走来一位衣着锦绣的年轻公子,约莫十七岁上下,面容清贵,端的却是盛气凌人。身后跟着几名随从,皆表情严肃、不苟言笑。

谢焉知透过人群懒散地一瞥,轻轻叹了口气。

这人惯爱穿华丽繁复的艳色衣袍,虽然夸张,却也衬得他明媚动人,少年意气,分外好看。

流苏迎上去,谄笑道:“不知是哪来的贵客?看公子气度不凡,应当是城内的,来此处有何贵干?”

“你不用知道,本公子是来找人的。”少年公子很不耐烦,摆手示意他起开。

“敢问公子要找的是何人?”流苏追在后边继续道,“不妨告知小人名姓,小人必定知无不言。——公子,公子!今日这里也有贵人,莫要硬闯——”

“什么贵人会来你这乡野山上寻欢。”继续横冲直撞,拨开众人,终于被他发现了要找之人。

看到谢焉知这般左右簇拥的样子,那小公子瞬间就垮了脸。张了张嘴,半晌却没憋出一句话。

众人敏锐品出了气氛的微妙——也或许是好看热闹——总之默契地没有插嘴。

“小王渡,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谢焉知主动打破了沉默。

“我......自有人告诉我......这个你不必......”一改方才的盛气凌人,那小公子忽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你来做什么?”谢焉知冷脸审问。

“......回家看一眼吧,阿然姐姐。”唤作王渡的小公子组织了下语言,“以前也就算了,只不过此等场合,无论如何你是不能够缺席的。

“毕竟,那是你和阿璎的亲哥哥。”王渡越说声音越小,头也不自觉越来越低。

对方许久没有反应,又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发觉谢焉知在盯着自己,王渡更加窘迫,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她神色是稍不悦还是大不悦。毕竟那人......就如同她亲弟弟所说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地雷。

长久的沉默过后,谢焉知笑道:“怎么我到场是能令他就地起死回生么?若我真有这么大本事,倒也枉费了囿于此地终日无所事事——我不如去四海游历,救苦救难,做个自由自在的神棍。”

王渡早已经习惯了谢焉知这种说话方式。这一次,他居然难得没有弃甲而逃,而是继续坚持:“我......我不为了什么。只是希望你,希望你不留遗憾。”

“王渡,你管的真宽。”谢焉知收起笑脸,越发觉得烦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要听你来指点了?

“走吧,别打扰了我的好心情。”谢焉知说着揽了阿衔等人,起身欲离去。

王渡挡在他们身前。

谢焉知盯着对方,脸色愈发阴沉。却是不发一言。

“阿然姐姐,只有这一次,不要任性好吗......”

“看来小王渡真是长大了,”谢焉知皮笑肉不笑道,“说起话来很有那群老古板的风格么。”

......

在场的或装作漫不经心、或直白听去。至此都已明白了原委:方才他们好一通讨论,对城中那场空前绝后的白事争相发表幼稚的评价、意见,却原来聊的都是如假包换的谢家二姑娘自家的事!

面前这位唤作王渡的少年公子也是来历不小,乃是琅琊王氏的三公子......还劝说阿银莫要做梦,谁承想这种故事真的发生在了此地。

心中各有千秋,皆大气不敢出,眼瞅着二位对峙。

谢焉知歪着脑袋,不知是在生闷气还是琢磨着怎么打发走他,许久无话。

“好。”

乍听得这话,王渡还当自己听错了。她说“好”?就这么轻飘飘答应了?不再多拉扯几回了么?谢焉知有这么容易说服来着?

“我说,我会回去的。”谢焉知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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