杲杲秋阳之下,手掌大小的刻刀汇聚的点点光晕把指尖染成了好看的金色。
对“偶遇”的讶然转瞬即逝,傅倾筹调整出一个和煦又略显无奈的笑意。
“最近几日,我总有一些事想不通,便来此地捡木头。恰好碰到了孩子们。”
荆桃不经意地单挑起一边唇角,“这么说,刻木头能帮你相通咯?”
傅倾筹凝视着手中的“半成品”,深沉地道:“至少,能让我心静下来。”
听得他如此回答,荆桃不禁联想起自己的“小怪癖”。只是新买的核雕小酒壶手感实在粗糙,以至于她的思考力都有些钝了。
蓦地,眼前“蹦”出了一只“兔子”。
“小掌柜姐姐你看,傅大人哥哥刻得多可爱呀!”
阿巧对小木雕简直是爱不释手。
“傅大人……哥哥!?”荆桃忍俊不禁,“你好会哄女孩子开心啊。”
同样是五个字的称呼,“傅大人哥哥”专用来调侃,“小掌柜姐姐”却是理所当然。
傅倾筹晓得她是在打趣自己,不恼不躁,声音依旧温润:“阿巧能喜欢这小玩意儿,我也很开心。”
孩子们立时纷纷接话。
“我又喜欢又开心!”
“傅大人哥哥,你快做下一个吧。”
“我想要小狮子!”
一向处变不惊的傅倾筹也有应接不暇的时候,荆桃看在眼里,“幸灾乐祸”地感喟:“这便是受欢迎的烦恼吧。”
每下一刀,木雕的形状便具体几分。
傅倾筹全神贯注,孩子们亦是屏气凝神。荆桃则不由得“怀念”起跟随了自己十几年的“小花篮”来。
能够高中举子,纵使天资聪颖,若无个十年八年的“寒彻骨”,也难嗅那“扑鼻香”。她本以为他会因此荒废了“技艺”,没料到“雕功”比起幼年时高出了百筹。
为了静心吗?那这些年来,他是没少碰到“烦心事”啊!
“小狮子刻好啦。”
傅倾筹吹了吹木屑,把“最新出炉”的成品交给了名为阿孜的小男孩。
阿孜郑重地捧在手里,“哇,好威风!”惊叹之余也不忘礼节,“谢谢傅大人哥哥!你同我爹娘说的样子完全不同!”
荆桃一下来了兴致,“说说看,你爹娘是怎么描述你傅大人哥哥的?”
“很凶、很可怕!”
经他这么一开头,其他孩子也加入了“评价”的行列。
“我娘也说,见到知县哥哥只能行礼,不得讲话。”
“我娘禁止我再去衙门附近玩了。”
荆桃满是同情地瞟了眼傅倾筹,猜得出他面对“童言童语”的苦笑背后,是“咬紧牙关”的失落。
“我爹告诉我,傅大人哥哥会把所有淘气惹祸的人都抓入大牢的!”
捂阿巧的嘴是来不及了,荆桃只得“扭转”话题。
“那些都是爹娘认为的,那你们自己觉得,你们的傅大人哥哥是个怎样的人呢?”
阿孜依旧是率先举手,“是最会刻木雕的哥哥!”
“有耐心,会帮我清理裤子上的尘土!”
“声音比我爹温柔得多!”
“我觉得,我娘说得对……”
阿巧的“唱反调”让荆桃心头一突,这次说什么也得捂住小丫头的……
“傅大人哥哥是我见过的哥哥、叔叔里,长得最俊的!”
荆桃“噗嗤”一笑,小丫头的小嘴还蛮甜的嘛!
再瞧傅倾筹,气质中的纯粹似乎又重新蓬勃了起来。
“你们的爹娘,说得不错。本官,的确很严厉。”
一潭墨色于他的眸中静静沉淀着,脸廓则被骄阳勾勒出一圈暖融。
“不过,只针对于坏人而已。”
“坏人?”阿巧怯生生地问,“犯了错的人,是坏人吗?”
傅倾筹热诚又认真地回答:“只要勇于承担、知错能改,就都是好孩子。”
阿巧、阿孜,以及其他四个孩子彼此对望了一眼。
“小掌柜姐姐,傅大人哥哥,其实,我们……”
“阿巧!”
一道女声如顶穿穹顶的冰刃,猝然打破了此刻的和谐。
阿巧唤了声“娘”,便被张氏拉入了怀中。
“民妇给傅大人请安。”妇人鞠躬时,有种不自然的僵硬感。
傅倾筹礼貌回礼,“韩夫人,你好。”
张氏依旧低眉顺目,“傅大人,若无其他事,我想带孩子们回家了。”
阿巧撅起小嘴,“娘,我还想再玩一会呢。”
“都什么时辰了?不要吃午饭了?”张氏说着,把其余五个孩子也招拢到一起,“走,大家的爹娘也都在外面等着呢。”
傅倾筹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与恋恋不舍的孩子们一一道别后,把他们留下的木头好好地拾了起来。
荆桃微微歪了下头,“人都走光了,你还刻?”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是与孩子们的承诺。”
双手拿不下的,便直接抱在怀中,傅倾筹丝毫不怕弄脏衣服。
荆桃眸光一动,仿若春夜里的粼粼湖面,装作漫不经心地帮他“分担”了两条。
“适才,大家好像有话要说。”
“我也这么觉得,会是什么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向林外走去。
忽的,不远处传来一个孩子沮丧的抱怨声。
“人呢?怎么全都不见了?”
两人转过身,荆桃笑嘻嘻地反驳道:“难道我们不是人吗?”
“我指的是小孩子呀!”
男孩衣着华贵,身旁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傅倾筹如实解释:“小朋友,你来得稍晚了些,大家刚回家不久。”
“回家?”男孩跺了一下脚,“凭什么不等我就擅自回家?”
荆桃见他因不满而皱起的小胖脸特别有意思,故意逗他,“凭什么大家要等你?”
“因为我给大家带来了好多好玩的啊!”
说着,男孩从小厮的包袱里掏出不少小东西:彩纹陶响球、牛皮面拨浪鼓、青瓷童偶、锦缎布老虎……不仅样式精巧,而且价值不菲。
“早知道大家如今这么‘没意气’,当初我就不该把‘莲座烟花’偷出来,害我被我爹狠骂了一顿。”
虽是孩子赌气的嘀咕,荆桃却猛然间绷紧了心弦。
“等等,你说——”
“哎哟,我的少爷呀!您快随小的回府吧!若是被老爷知道你与小掌柜在一起,又要惩罚小的了!”
小厮夸张的“哀求”生生把荆桃的问题按回了肚子里。
兴许是点中了“要害”,男孩立时慌乱起来。
“对!不能让爹知道!”他双手叉腰,显出命令的气势,“你也不准告诉我爹!小掌柜表姐!”
荆桃不屑地哼笑,“我才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呢。”接着摆摆手,“快回家吧,小表弟!”
秋风乍起,吹晃了衣领,也稍许动摇了傅倾筹的沉吟。
“那孩子,莫非是……”
荆桃将“顽皮”的发丝掖到耳后,“他是苑昇的独子,苑振飞。”
小少爷管苑茗喊一声“姑姑”,姑姑的干女儿,自然就是他的表姐了。
“苑小公子似乎……”
“不如他爹‘精明’,”荆桃快速接话,“是不是?”
傅倾筹的不置可否,不代表他的态度中立,而是良好涵养的习惯。
“那个,我觉得……”荆桃的神思蓦地飘忽起来。
“是,请讲!”傅倾筹专注地望向她。
“我也有些事情想不通了……”
她的声色中透着秋意,却非纠结落寞,而是如“排云之上”的皓鹤一般,昂扬激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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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一点禅灯半轮月[1]。
虽说是今宵寒较昨宵多[1],但此刻的丰乐楼则与之截然相反。
“立冬,补嘴空”,谁还稀罕去登那“天子船”?
觥筹三巡过,佳肴五味穿,除了被强制早睡的云晚音与滴酒未沾的傅倾筹外,众人皆是面绣红霞、眼蒙烟。
山白芷根、盐肤木根等草药与鸡肉、猪脚一同煎熬[2]的“补冬汤”出了锅,凤稚眉依次盛给大家。
荆桃皱起鼻子,嫌弃地推开了自己的碗。
“必须喝!”凤稚眉又把碗推回给她。
“我又没醉,而且我这样年纪的人,也不需要大补。”她冲孔遥山咧嘴一笑,“我们的护院孔师傅最应该‘壮强腰膝’了。”
孔遥山端起碗,“算了,我喝就我喝吧。”豪爽地一饮而尽。
凤稚眉嗔道:“你就惯她吧!”
“我的师父当然要惯着我啦!”
荆桃亲昵地挽上孔遥山的胳膊,对方的衣袖连带着被稍稍提起。
“乖徒儿,今夜你可没少灌师父酒啊!”
孔遥山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和蔼地摸了摸她的头。
动作一气呵成、自然流畅,不过,即便转瞬即逝,她还是瞥到了什么。
酒宴结束,大家都倦了,大堂未留值班捕快,赵观文与韩定送小辈们各自回家;姑娘小厮也互相搀扶着回了房。
待后院的灯都熄灭后,荆桃又拎着小酒壶、溜出了屋子,来凉亭补过“酒瘾”。
树影翩跹伴酣饮,思绪飘飘然,落到了适才的那一幕上。
孔师傅为何要刻意隐瞒他手腕上的烧伤呢?就连凤姨也未告知,不然她绝不会允许他喝酒的。
醉颜微酡的少女宛若一朵悄然静放的玉兰,拥有着胜过月色的澄澈莹白。
默默注视着她的楼上男子,深以为然。
[1]此联诗出自明·王穉登的《立冬》。
[2]配方来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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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 衙门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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