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冲马煞北,喜神正西、福神正东,宜成婚、祈福、安床、求子。
然,自东方泛白之时,蒙蒙灰雾便始终笼罩着牟定,直至酉时,斜阳的余晖仍未能冲破缥缈。
即便如此,花轿依旧循绕了整个县城一圈。以开道旗为先导,大红灯笼有节奏地摇摆着,笙、锣、鼓皆是成双成对。
仪式的隆重弥补了气候的不足,只是新郎未在迎亲队伍中,稍显遗憾。
作为必经之路的“密林”,也早已布置成一派喜气。不过,林中雾气更浓,所有的红色俱是朦胧不清。
欢悦的唢呐声在一片空旷里有种突兀的嘹亮,夹杂着冷风的低啸,竟带着几分诡异。
不仅如此,本该一刻钟既能通过的道路,居然花了近半个时辰仍未找到出口。
大家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鬼打墙”这三个字。
队伍前排的掌灯伙计发怵地问领路的喜娘:“嬷嬷,咱别再绕了,直接回江府吧。”
喜娘也想立刻离开这个奇怪的地方,怎奈自己也是一筹莫展。要怪就怪男方非要按照“西进东出”的路线行进,不然直来直去地走,她们此刻想必已经到家了。
眼看日薄西山,若再磨蹭下去,她们恐怕真会沾上麻烦。
“一直朝东,不走回头路!”
兴许是为了壮胆,她话音一落,锣鼓的声量赫然增大了不少。
但,刚走没多久,她便猝然止住了脚步。
旁人正诧异,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望,各个吓得面如死灰。
只见前面最为高耸的枯树上,正悬立着一抹渗人的白。
喜娘大着胆子定睛一看,不由得高呼:“是、是江夫人!”
众人不解,江夫人不是正在花轿中吗?怎么跑到树上了?只一瞬间,他们便明白了一切。眼前的白衣女子根本不是活人!
“江夫人”眉眼泰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青丝随风逶迤,好似空山挂雨。她像一朵空谷幽兰,意暖神寒,非但没有半点“鬼”意,反而充满了仙气。
在场所有人的神思不由得都聚拢到了她的身上,心头莫名涌起了安详之感。
“诸位,且请暂驻。”
声音清泠,却若花落心田般轻柔。
喜娘一下双膝跪地,切切地道:“夫人,您有什么需求?奴婢等人定尽数向江大人禀告!”
女子微微颔首。
“我死后,多亏怀略与诸位为我诚心祝祷,使我萌生慧根,得以入紫薇大帝门下为徒。这些年来,我小有所成,在玄天境中窥得半分玄机,原来怀略本是北斗玄冥文曲星君转世!”
不觉间,众人都跪下屏气凝神地聆听。
女子面带慈悲的浅笑,续道:“入道以来,我便抛去了所有尘缘,见怀略肯放下心结续弦,我甚觉开怀。只是,玄天境所示,他对新妻十相十克,以至于定亲之时,苑姑娘便被削减了半倍寿数;如今婚礼已走过大半的路,她已然活不过春暖之节。倘若拜堂洞房后,恐明日即会香消玉殒。而怀略也将因此情劫而徒增十世人间轮回。”
所有人的脸上皆露出骇然之色。
喜娘哆哆嗦嗦地问:“夫人,您说这可如何是好啊!”
女子依然如故,仿若不染一丝尘埃的白莲,静静地绽放着。
“大家不必担忧,只要我带苑姑娘离开尘世,方可化解一切劫数。”
“那怎么可以!”掌灯的伙计急道,“新娘子不见了,江大人还怎么成亲?”
喜娘厉声大喝:“蠢货!你适才没听夫人讲吗?新夫人一旦进了江家的门儿,不仅会害她自己丢掉性命,还会连累到江大人的!”
“是啊!此事绝非我等无名小卒能担待得起的!”
“既然新夫人命在旦夕,倒不如与夫人一同入道更好。”
暮色幽沉,女子轻抬的手臂泛着淡淡的冰蓝,议论声随即戛然而止。
“苑姑娘,你可愿随本道走?”
只听密不透风的花轿中发出一声闷软却铿锵的回复:“我愿意!”
话音一落,狂风突起,吹翻了轿帘,吹得灯笼“哗啦”作响,烛火也相继熄灭。
片刻后,风停月升,众人借着惨淡的银辉往轿内一望——
里面端坐的居然是个木雕人偶!
再回首,却见“江夫人”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不见了!
喜娘狠狠拍了一下大腿,叫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回去报告江大人”
莫说花轿都被“不小心”丢下,就连那些器乐也满地可见。然而,此地再无一活人的踪影。
一炷香过后,黑暗中陡然出现一个娇小的身影。
只见她走到轿前,费力推开木雕。
“姐姐,出来吧,已经安全了。”
一头戴凤冠、身着喜袍的女子慢慢从下面的夹层中走了出来。
与此同时,草丛里也发出了窸窣的声响。不一会,一身白的“江夫人”也显露了“真身”。
“你没受伤吧?”
“没有。”
“你呢?”
“我也很好。”
三位佳人相视一笑,月华在彼此的眉眼间流转,比珍珠还要夺目。
正在此时,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苑雪泓满怀期待地道:“应该是接我的人来了。”
苑芷荞对荆桃使了个眼色,好像在说“我就猜到姐姐另有意中人”。
可当骏马完全定在她面前时,她则只能靠眼神来表达情绪,因为她已经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荆桃的意外之色也不比她少多少。
“荞荞,怎么雪泓姐姐的意中人是、是女子吗?”
马上人翻身而下,阴阳髻纹丝不乱,唯有青蓝长袍随风张扬。
“贫道法号闻葙,见过两位姑娘。”
荆桃与苑芷荞双双发愣,面面相觑。
“道、道……道什么?”
闻葙对她们微微一笑,转而对苑雪泓道:“问韫,你如此装扮上路多有不便,我特为你准备了新的道袍。”
苑雪泓恭敬地行了一礼,“多谢师姐。”
说着,便接过衣物,走到树后更换。
真正的“江夫人”的魂灵有没有出窍,苑芷荞不晓得,反正她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思考能力。
“闻、闻葙道长,”她强挤出的笑与强撑的问都在不住颤抖,“我姐姐唤你作‘师姐’,这么说,她也入道了吗?”
闻葙看起来只比苑雪泓大一点,气质却极其沉稳踏实。
“不错,半年前,师父携数名弟子途径此地,与苑氏长女偶遇,师父见她很有悟性,便收她为徒,赐法号为‘问韫’。”
荆桃暗暗一算,夏秋之交时,的确有一批道人来过牟定,由于都统大人不允平凉道有任何佛道活动,是以她们只在近郊停留了两日便离开了。这没想到苑雪泓会与之结缘!说起来,那首“情诗”,其实就是她的“参道”了吧。
傍晚发生的一切,皆是杜撰与谎言,居然会与其人完全契合。
这世上的真与假,或许的确有“兰因絮果”存在!
与荆桃的感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眼圈通红的苑芷荞。
只听她怯生生地问:“道长,你们要去哪里?”
闻葙眺望着星空,“云游四海。”
“何时再回来?”
“有缘自会再相见。”
此刻,苑雪泓从树后走了出来。
道袍加身,愈显她的单薄;然,利落的道髻,尤其是上面的素簪,则别有一番风骨。
荆桃恍然,一直以来从她身上感受到的那种安然与倔强,正是源于她内心坚定的信仰。
苑雪泓紧握住两位妹妹的手,“无论如何,请允许我再感谢你们一次。”
苑芷荞已然泪眼婆娑,“姐、姐姐,可不可以不要走!”
“小妹。”苑雪泓疼惜地摸摸她的头,“以后你要多保重。从此,世间再无苑雪泓,唯有女道问韫。”
说完,她便别过同样涕泪纵横的脸,与闻葙齐齐跳上了马背,扬长而去。
“姐姐!”
苑芷荞的哭喊声划破了天际。
“荞荞,你不要这样!”
荆桃温柔地拥她入怀,“当你决定帮助雪泓姐姐逃婚的那一刻,便已做好了与她永远分别的准备了,不是吗?”
“可是……”
“只要雪泓姐姐自己觉得满足,一切都是值得的。”
苑芷荞吸着鼻子,不再做声。
荆桃抽出帕子为她拭泪,“荞荞,你若再哭下去,稍后回江家,恐要惹人怀疑的。”
苑芷荞委屈地扁着嘴,“我没了姐姐,难道还不能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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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黎明时分,傅倾筹终于姗姗返回丰乐楼。
荆桃将门窗紧闭,焦急地打听江府的消息。
“婚礼不得不终止。江大人强忍悲痛与我等赴宴人员说明了情况,又忙去安慰都尉。苑老板本对此事存疑,但见苑二小姐哭得实在厉害,也不得不暂且回家,另做打算。”
听傅倾筹一口气说完,荆桃沉吟了片刻后,眼睫一扬,唇角弯起。
“我们,成功了吧?”
傅倾筹也回应似的,漾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
“是,我们,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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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闹得满城风雨的“新娘失踪案”慢慢平息下来。
尽管江府两任夫人的“怪谈”引人遐想,但江怀略的情深义重更成了世人口中的美谈。陈顺意也一反常态,退回了苑家嫁妆,并且不追要送出去的聘礼。
算起来,苑昇才是最“倒霉”的那一个。血浓于水的大女儿凭空消失,他着实大病了一场。幸有二女儿苑芷荞时刻侍奉在侧,才稍显安慰。
今日,久伏于案前的傅倾筹终于得了空闲,想去探望一下江怀略,荆桃也记挂着小江蒨,两人于是结伴而行。
“等等,傅大人,我们的手套,是不是又拿错了?”
“好像……是的。不过话说回来,荆姑娘,天气已然转暖,这手套,我们还是别戴了吧。”
第二节完,第三节再见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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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10 入尾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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