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筷叮当,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听百里鸣一个人叭叭不停,从东说到西。
“我以后每天都要早早起床,等娘教了我修炼的功法,我就一边练剑一边修道。等我名扬天下,就回魔界去当大魔王,让那些魔族都不许再打打杀杀,不许在人界作乱,这样天下就能太平啦!”
满桌也就齐郎君还有耐心附和两句:“嗯嗯,鸣宝真厉害。来,再吃个鸡腿。”
“咦,多了一个。”百里鸣数数桌上的骨头,爹娘春云一人一个,她两个,但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我想着还有那个叫陆收的孩子,就多做了一个。”齐郎君说,“不过我方才去叫他吃饭,才发现他已经悄悄走了。”
“走了?”百里鸣诧异,“他的伤好了?”
“还没好利索,不过他执意要走,咱们也不好拦。”百里娘子道,“那孩子有些内向,安静话少,可能不适合住在咱们这样吵闹的人家。”
春云点了点头,“但愿他能被好心人收养吧。”
百里鸣“哦”了一声,低下头闷闷地咬了口鸡腿,心里像被一根小刺扎了一下,有点难受。
看来这一世她真的要与陆收彻底陌路了。
明明跳往生河时坚决得不能再坚决,怎么才见了对方不过几面,就动摇了呢。
齐郎君不懂察言观色,还试图给她捧场:“鸣宝,你还没说怎么打败老魔王呢!”
“说什么说!”百里娘子给了他一肘,“吃饭!”
百里家不成文的规矩,轮流做饭,轮流洗碗。百里鸣年纪小做不了饭,只能以洗碗来替代,今晚正好轮到她。
春云偶尔会瞒着百里娘子偷偷帮她,不过今日要去收拾陆收住过的房间,因此厨房里只剩百里鸣一人。
要是陆收在,就能少洗一半碗了,她想。
洗碗池前有扇窗,窗外是片无主的荒地,野草丛生,在夜里显得阴森异常。
百里鸣经常将不小心打碎的碗的碎片当做飞刀“咻咻”往外飞,反正那里没人会去,而且她娘做饭不数碗,她爹倒是会数,不过呢,就算被发现,唠叨一个时辰也就完事了。
哪个小孩都幻想过打造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基地”,百里鸣也不例外。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溜进过这片荒地,当然,得避开自己扔的碎瓷片,然后拿着捡来的半截锄头刨土坑。
刨出一个初具规模的坑之后,就是四处捡砖头,再用罐子装来水和好稀泥,把砖头一块块垒起来,打算搭成一座容得下两个她的小屋。
然而砖头并不是随处都是,闲暇的时光也不是随时都有。上一世,百里鸣锲而不舍地搭到十六岁,小屋才勉强建起一半,很快就在随后而来的战火中倒塌。
不过这一世,她搭建得很快,在去年就已经全部完工了。
有时春云在窗边洗碗,远远看到那座小房子,还会指给百里鸣看,百思不得其解:“谁家把坟建到这种地方了?”
百里鸣洗着碗,想起春云说的话,踮脚看了看自己的秘密基地,在黑夜里影影绰绰只剩一个轮廓,的确很像人家在死者坟头盖的小房子。
好吧,回头还是再修整一下形状。
胡思乱想着,思绪早不知神游到了何处,还真让她一时忘记了陆收之事。
她想着,要不要把房子改成圆的,万一春云又说那儿有个猪圈该怎么办,忽然,“咔”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断掉的动静。
百里鸣以为又是自己洗碎了碗,认命地低头,却发现手里的碗完好无损。
又是“咔咔”几声。
这次她确定了,声音来自窗外。
好歹是活了几百年的人,再怕鬼怕黑也太说不过去。百里鸣面色不变,盯着窗外,举起碗正打算往外掷,想了想,又换了只有豁口的旧碟子。
“谁?”
以防是误入的无辜路人,她先问了一句。
无人应答,“咔咔”的动静却越来越近,似乎是木枝被折断的声音。
声源离她不算远,又走到了光照不见的地方,百里鸣估算好位置,手腕发力,碟子正要脱手而出时——
窗外传来轻轻的一声:“……是我。”
百里鸣心想,只说个“是我”,谁能听出来你是哪位,声音还那么小,跟蚊子叫似的。
好在说话的人慢慢走近,厨房透出的光照在他脸上。
“陆收?”
陆收拖着一捆树枝,点了点头:“嗯。”
“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指向远方:“坟屋,我住。”
百里鸣想抽他:“坟屋你个大头鬼!那是我辛辛苦苦搭的房子!我不许你住!”
“好,”陆收低下头,很委屈似的,“我走。”
临走,还抱起树枝,努力地想从窗户递给百里鸣。
“生火,给你。”
百里鸣快被气笑了,压根不知道这人心里在想什么。
不是不告而别了吗?不是死也不留在她家吗?
放着床不躺,偏要跑到荒地里睡坟屋,是不是有病!
……呸,什么坟屋!是她亲手搭建的天下无双温馨小屋!
“给我滚进来!”
可能是夏天的夜风太凉,吹坏了陆收的脑子。百里鸣让他进来,他就乖乖地往窗台上一趴,打算像递那捆树枝一样把自己也塞进去。
百里鸣拿起碟子在脑门上撞了一下,表情狰狞。
“走门啊!”
——
一家人又坐在桌前,只不过这次多了个陆收。
“娘,我觉得他这里不太对头,”百里鸣指了指脑袋,“不能放他乱跑。”
陆收抬了下头,大概想反驳一句,但是在众人齐刷刷聚过来的目光中又默默低了回去。
百里娘子拿出书塾里对付学生的耐心,温柔地问:“小陆,能说一说你今天下午为什么要走吗?”
“不打扰,走了。”陆收忽然跪到地上,对着三个大人磕了一个头,“谢谢,救我。会报答。”
他的动作太快,还是百里鸣先反应过来,一把揪住他衣领,不让他磕第二个。
她将人提溜回椅子上坐好,质问道:“你要走就走,为什么不说一声?我们家又不是人贩子,总不会强行扣着你不放。”
“我留,画。”他手指在桌上划了一下,“字,不会写,话,说不通。”
春云恍然大悟:“哦,你在地上画的画原来是这个意思。”
“对不起,我走了。”陆收站起身,看向百里鸣,“谢谢,碗,去还。”
他是在提醒百里鸣,甜豆腐脑的碗别忘了去还。
百里鸣的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直觉告诉她,如果这次陆收走了,那么此后,她们是真的、真的再也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我们家?”她觉得总要问个明白,也许自己才能心安,“是因为那天在山上我欺负你,所以你讨厌我?还是我的雷劫伤到了你,你害怕我?”
陆收摇头,一一回答她的问题:“没有欺负,不讨厌。雷,不是你,不怕。”
“那是为什么?”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坦诚相对:“光说,不要百里家。”
一家四人面面相觑,这下连百里鸣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
陆收努力调动自己所剩不多的语言功能,复述了一边:“光说,我不要去百里家。”
“……”百里鸣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像还是有点烫,但是看陆收一脸认真,还是把笑憋回去,问他,“你相信光吗?”
他点头:“相信。”
百里鸣身子一仰,差点把自己连人带椅子摔翻过去。百里娘子眼疾手快扶住她,看见她脸都憋笑憋得通红,一说话就会漏气似的。
“娘……娘,你快,”百里鸣小声跟她娘说,“你快教教他说话。”
她向来心大,就连自己亲眼所见的奇异之事都不太放在心上,当然不会记得那缕驱散她体内疼痛的光,左右身上没有异样了,也懒得去追究,抛到脑后就忘。
所以说啊,想要百里鸣记得什么,就得让她一直痛着。
百里娘子教了陆收一阵,他只是太久没说话忘了,而不是全然不会,因此很快就能说出一句勉强完整的话了。
然而他的说法依旧没有变。
“有一道光,男子的声音,他告诉我,不要被乐平城的百里家收养。”
好吧,暂时放下“光会说话”这件荒谬的事。
齐郎君问:“娘子,乐平城姓百里的,还有别家吗?”
“我想一想。”百里娘子思忖一阵,“对了,西坊有一个在我这里念书的学生,他的娘亲似乎就姓百里。虽然同一姓氏,但我不认识她,毕竟她是人族,我嘛……”
她看了陆收一眼,笑了笑,不再继续说了。
“说不定他想说的是那一家的百里呢?”齐郎君问陆收,“那个人……不是,那道光对你说这些话,你想过为什么吗?”
那道光自从他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其实陆收对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既信又疑。
信的是,对方叫他在山上寻出一把剑,而他真的找到了;疑的是,他并没有成功将那把剑远远扔掉,而是被百里鸣取走,但是似乎也没有什么倒霉的事情发生。
此外,对方说是来救他的,还让他不要去百里家。陆收觉得,这是因为百里家的人可能会害他。
可是阴差阳错在百里家住了几日,他却并未察觉一丝恶意,反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家的温暖。
原来一家人可以这样生活,爹不会对娘颐指气使,娘不必整日待在屋里收拾家务,孩子不会动不动就听到恨铁不成钢的斥责,而是能够得到很多很多的、无需隐藏的爱。
他在房间里,听到饭桌上百里鸣说个不停,全是一些很浮夸、很幼稚的言辞,不由得想,换作是他的家……
若自己说,以后要早起努力,爹会很有先见之明地讥刺他,说你肯定坚持不够三天,然后与娘亲一同大笑着掩过这个话题,聊一聊白菜又涨了一枚铜板;若自己说,日后要成就一番大事业,娘会摸着他的头说,照你这样的性格,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爹娘都不敢指望你来养老。
没有人在意他偶尔鼓起勇气立下的志向,但总会有一盆冷水适时泼来,所以他越来越沉默。
……言归正传,这几日里,陆收一直在想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就算对方说的是真话,就算彼百里家正是此百里家,就算这家人真的怀有恶意,想要对他怎么样……
就算有那么多就算,他依然想要留下。
百里娘子越过桌子,握住陆收的手。
“好孩子,我们都希望你能留下来,和我们成为一家人。”她说,“我知道你虽然话少,但是心里很有主见,也知道我们可能并不是最适合收养你的人家。”
“你好好想一想,今晚先睡上一觉,明日再给我们答复,好不好?”
陆收感受到她手心的温度,不由得悄悄看了百里鸣一眼。
他虽然避世而生,却不是傻子,反而更像某种有灵性的小动物,能敏锐地察觉出百里鸣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防备。
如果她不愿意自己留下,那还是算了吧。
一个人在山中也能活下去,这几日感受到的温暖,足以支撑他满怀希望地活下去。
毕竟,他还要报答这一家人的救命之恩。
……以及自己的灭门之仇。
百里鸣呢,她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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