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缦绾上青楼,金章紫绶千馀骑,夫婿朝回初拜侯……”
耳边是女子莺啼般婉转悠扬的歌声,似乎很遥远,却又无孔不入,谢珉能将唱词听得清清楚楚。
那分明是首他熟悉的诗改编过来的小曲。
靡靡歌声中,还隐隐掺杂着男女间的调笑嬉戏声,让人下意识联想到廉价的浮在脸上的胭脂水粉,或是万人解过的脏肚兜。
谢珉脑仁发疼,以为自己在做梦,一声剧烈的咳嗽却打破了他久睡后的茫然。
“咳咳咳,呃……救……救我……”
周围的一切都随咳嗽声清晰起来。
这是一间极小的古式厢房,入目的所有物什都简陋无华,只有床摆在极显眼的位置,面积大得惊人,同时睡下三四人绝非难事。
眼前床幔颜色艳俗,床上人背对着他,剧烈呛咳着,肩膀一耸一耸。
枕头、床沿、放置于地面的鞋袜上,是掉得密密麻麻的乌黑头发丝,像一把被随手撒进锅里的黑麦面条,交错凌乱。
这人重疾缠身,脱发脱得厉害。
但这不重要,他在哪儿?
谢珉掐了自己一下,有明显痛觉,加上他现在思维清晰、神经系统运作正常,首先排除做梦,熟睡中被人迷晕带出更不可能,他一个人住,戒备心重,从不留人,睡前会确认是否锁门,而门锁是安全系数极高的超B级锁,且只有一把钥匙,被他常年带在身上,小区又严格监控,外部闯入几率几乎为零。
更何况他确认睡前并未吃任何东西,也没闻到异常的味道,他所处的社会迷、毒药监管严格,判刑极重,不会有人甘冒那么大的险,去对一个因家中破产回国的学生下手。
所以一定发生了超出他认知的事。
谢珉的目光落到床上那人身上,凝了凝,他逐渐向那人靠近。
听见身后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床上意识迷离的人明显惊了一下,然后他如溺水之人遇见救命稻草般,用尽全力翻过身子,干瘪枯萎的嘴唇拼命开合,似是想呼救,却在看清来人脸的刹那,表情凝固。
他死气沉沉的脸上一点点浮现滔天的惊恐。
眼前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乌黑长发、纤瘦的身形、完全一致的眉目。
“你是谁……唔!”
他的嘴被来人死死捂住,空气消失,他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谢珉从最初的骇然中清醒过来,半跪在被褥间,手捂死他的嘴,膝盖抵住他后腰防止他挣扎,阴沉着脸盯着门外方向。
——屋外有逐渐逼近的脚步声。
几秒钟后,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力道之大,门“砰砰”作响,给人一种门要整个朝内陷下去的感觉。
“药来了!不是嫌我不让我进来,那你出来自己拿!下头忙着呢!”来人恶声恶气,嘀咕的声音大得就怕里面人听不到似的,“上等人的脾气,下等人的命,贱命一条!”
谢珉空出一只手,不动声色地解下床两边用绳子拴着的床幔,二人顷刻间隐在薄而暧昧、脂粉气浓重的帐幔后。
谢珉往大床逼仄的夹角匿了匿,附在身前人耳侧,低声说:“听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不想害你。”
“你先应付他,过后我就离开,若是出声——”
没得到身前人任何回应,谢珉低头一看,那人已处于弥留之际,呼出去的气多,吸进来的气寥寥无几,双目中的光像绚烂烟火,一点点在涣散。
他竟是将死之人!
“醒醒。”
谢珉用力掐他人中,那人眼底的光稍微拢了拢,瘦到脱形的手忽然发力,一把握住了谢珉的手,大喘着气,急切道:“我有心愿,帮……帮我完成,不然我就……我就叫人了!到时候你看你死不死……”
谢珉掐人中的手微松了松。
他在救他,他却想要他的命。
……要不是他有用,还是死了算了。
谢珉不知道自己具体在哪儿,但这肯定是古代。
他需要一个合理化的身份,方便他短期应对,思索脱身之法。
他大学学的是历史,知晓部分朝代百姓有身份凭证,类似于今天的身份证,朝代越晚越精细越难伪造,看屋内陈设,布料染色技术已广泛运用,桌子边是椅子凳子,而非跪地的席子,这人又说的是白话,朝代绝不会早,至少在魏晋南北朝以后,身份凭证说不定普及了,自己来路不明,长相又和身前这人一模一样,如果被人发现,只有抓送官府刑讯审问被当成异端杀死这一个结局。
而这人刚好快死了。
自己可以取而代之。
只是尸体有点难以处理。
这个顾虑冒出来的一瞬间,谢珉感受到了人为求生的本能邪恶,但他别无选择,也管不了那么多。
背后人沉默,那人开始慌了,就要出言相逼,嘴却再次被捂住,这次捂得更深,没半点迟疑,他惶悚地怀疑这人要悄无声息闷杀自己。
“聋了吗?!我进来了啊!”外面小厮不耐烦道。
谢珉佯咳了咳,虚弱道:“帮我放在门边。”
“早说不就完事儿了!”
那声和以往并无不同,甚至少了分强撑的硬气和尖锐,听起来顺耳了许多,小厮并未察觉异样,粗鲁地将手中盅撂下,转身下楼。
一直等小厮的脚步声消失,谢珉才稍稍松开他。
“不是要叫?你叫,”谢珉心下生厌,丢开他,“看看是我杀你取而代之快,还是他们来得快。”
那人瞪大眼睛,又气又怕,浑身发抖,刚才那一闷太狠了,让他终于知道这人有多歹毒,他弱弱道:“我……我快死了,你要用我的身份,所以你得帮我……”
“为什么?”
他满脸难以置信:“因为你需要我!”
谢珉觉得他蠢得可爱。
“为……为什么不说话?”他发现他怕极了这人的沉默,这人的眼睛像严冬的湖,深不见底,砭人肌骨。
谢珉道:“明确一下,我需要的是你的身份,不是你。契约之所以有效力,是因为契约双方实力不分伯仲,或者有第三方碾压式权威维护,很显然,都不成立。片面强调付出,而忽略对方损失的行为,也不可取。”
“你在说什么?”
谢珉暗道自己糊涂了,和个天真的古人白费唇舌。
“你不用懂,你只需知道,你死了后,我就算鸠占鹊巢不帮你,也不会有任何惩罚。”
那人一点点瞪大眼睛,呼吸急促,他在这人轻描淡写的话里,终于感觉到了现实的残忍。
他说得没错。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是块濒临馊臭的令人直皱眉的鱼肉,他的确没有和他叫板的资格,更别说威胁。
他的脸色迅速灰败下来。
一阵弥长的沉默,他伸出僵硬的指,拉了拉谢珉的衣角,声如蚊呐:“求你……”
“我觉得我们现在可以谈谈了。”谢珉道。
床上人目光追随正在屋内乱逛的谢珉,道:“我……我想你帮我找到我娘,夺回青楼,考上科举——”
“说完了?”
“嗯……”床上人低下头,下意识有些怕他。
谢珉道:“我没记错,贱籍终生不得科举。”
床上人脸色一白,这人总有瞬间抓住重点令人迫不得已看清现实的能力,残忍又尖锐。
他小声道:“可以想办法脱离贱籍后再——”
谢珉打断:“丑话说在前头,就算脱离贱籍,夺不夺回青楼,考不考科举也是我的事,我不做我不想做的,比起浪费大把时间,我宁愿违逆一点良心,这笔买卖不值。”
他已经学乖了,知晓和这人来硬的,半点都得不到,反倒还会将自己整个赔进去,柔声道:“求你了,好不好……”
谢珉道:“但我答应帮你找你娘。”
“为什么?!”谢珉话说得太滴水不漏,以至于他突然松口,那人竟失声,“是不是你娘她——”
“在不喜欢你的人面前,不要总问为什么,因为他没义务为你解答,只会感到厌烦。”
他的声音不自觉带了点冷意,像是料峭春寒里,漆黑枝头上挂着的一簇去年的冻雪。
床上人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忙转移话题:“你刚刚在找什么……?”
他又剧烈呛咳起来,躯干似乎已无法支撑他沉重的脑袋,他将头靠上床沿。
谢珉在屋内找了一圈,一无所获,道:“你有没有怀疑过,你可能是中毒?”
“什么?!咳咳咳……若是中毒,大夫怎会看不出?”
谢珉道:“不是寻常毒药呢?大夫被收买呢?”
床上人摇摇头:“我和我娘在京城无亲无故无仇无怨,谁会将主意打到我身上?还是你说的连名都不晓得的罕见毒药,我这种身份,可沾不上有本事获得那些的贵人……呃……”
“不知道不代表没有——”
谢珉一转头,床上人已经垂下脑袋,永远睡了过去。
一墙之隔的地方是独属于烟花之地的欢愉放纵声,近在咫尺的人却重病离世,无人挂怀。
谢珉心中并无波澜。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死在他眼皮子底下,第一次是他的父母。
经历过那样的大恸,任何低于那个阈值的痛苦,都不能对他产生半分困扰,更何况他在很小就学会了主宰情绪、吝啬情感,不为无意义的事逗留半分。
他人的消亡只会给他经验,督促他前行。
他是要出人头地,过上好日子的。
不为别人,只为自己,站在高处才能占据良好的资源,一定程度令他远离病痛、屈辱,拥有自由,拥有主宰自己人生的权利。
尤其是在皇权至上的古代。
谢珉有些费力地将尸体半抱半扛起,这会儿他有些后悔平时疏于锻炼,事实上他对运动深恶痛绝,这总让他联想到粗俗、臭汗和肢体不协调。
他将尸体暂时藏进了衣柜。
这是酷暑,暑热袭人,以这人的身份,也用不上冰块,不出几日,尸体就会腐烂,留给他处理尸体的时间不多。
谢珉将门打开一条缝,一手掩鼻,一手伸出去,将小厮端来的药盅钳进来,和尸体一道塞进了衣柜。
他不确定药有没有问题,也不知道如果真的有问题,药里的毒会不会挥发到空气里被他吸入损害身体,只能保险起见掩住口鼻,之后有时间,他想找个懂毒理的替他看看药,但愿那时候,药还没干涸。
只是这几日,屋子怕是不能由小厮打扫了。
怎么处理尸体也是个问题。
谢珉头疼不已,他拿起一边的干净衣裳,对着铜镜换上,心不在焉地想另一个谢珉的死。
如果是自然病死最好,万一是毒杀,那么他现在变成了他,等着他的将是什么?
他这会儿静下来,才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叮嘱。
——要留长发、不要烫染、不要整容、不要发胖、要学历史。
父亲是不是知道……他会穿越?
谢珉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感到荒谬。
但他的父亲生前是个科学家。至于研究的东西,那是国家机密,他父亲签了保密协议,自然连家人也不会透露。
当然那不是他现在要纠结的事,当务之急是处理掉尸体,可他现在明面上还是个重病患者,出不去。
出不去?
谢珉捻着一缕长发,绞头发的手微顿,他看了眼铜镜里自己漂亮的脸,伸手摸了摸,半晌面无表情地扔了剪刀。
不剪了。
伪装成那人没用。
他现在什么都不剩,就只一张脸了。
人不怕暂时陷入颓势,怕的是身上没有半点能让他东山再起的利用价值。
指望着这张脸混呢,剪成半秃驴有什么好的。
-
午间,两个小厮端着吃食从厨房出来,揩着热汗往楼上去。姑娘们和小倌们都住在楼上,因为是青楼,也没那么多讲究,男女混住。
性别没什么太大讲究,排场却格外注重。
青楼的姑娘都是有等级的,等级越高住得越好,吃的自然也好,小倌因为少,就零星几个,搞不起来这一套,但也有居住吃喝好坏的区别。
毕竟经商的循利而去,开这场子是要赚银子的,谁能给他多赚银子,自是要好好伺候,哪位若是入了达官显贵的眼,这楼里大大小小都得捧着他,任他驱使。
先前老板娘操持时,楼里并无小倌,都是苦命女子,甄太监接管了后,才搞起这一套。毕竟他是从宫里出来的,晓得那些王公贵族、权臣勋爵的特殊癖好。
高门大户豢养娈|童,在本朝并不罕见,公子哥儿和自家书童私相授受的事也多如牛毛,毕竟那些书童大多眉目清秀、伶俐乖觉,又天天随身侍奉,年轻气盛的贵公子们最不喜循规蹈矩,爱攀比争先,难免跟着风气试上一试。
有需求自然就有人起了赚这钱的心思,甄太监就是其中之一,他也的确因这发了一笔横财。
京中妓院见有利可图,竞相模仿,不到三月,个个青楼都有小倌,京都一时男风更盛。
都说物以稀为贵,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平头老百姓没那余钱,富商却能豪掷千金,只为那点面儿。是以如今体貌风流的小倌,甚至能被炒到天价。
风气奢靡浮夸,乐得自然是这些个开青楼的,是以事态反而愈演愈烈,青楼里的小倌越来越多。但他们大多姿色平平、才疏学浅、性格木讷,毕竟时间吃紧,一时到哪儿寻那么多样貌出挑又肯卖身还会讨人欢心的男子?
找不到加上各方争抢,只能坑蒙拐骗。
这谢珉就是一个,稀里糊涂地被骗签了卖身契。
这谢珉是原先老鸨的儿子,他娘就貌美无双,他自然也有一幅绝好的皮囊,虽是差了点美人神韵,但光立在那儿,也是叫人赏心悦目,挪不开眼。
楼里也有人不无酸气地说,甄太监将宝压在谢珉身上,谢珉指不定能靠这飞黄腾达,被骗卖身反倒因祸得福,走了狗屎运,总比做下等人好。
大楚朝阶级分明,普通老百姓想攀登翻身成主子难如登天,只有被剥削的命,是以此种近乎歪门邪道的想法才经久不衰。
当然那是楼里人以己度人,这谢珉性格却烈得很,天天吵闹反抗,甚至绝食相逼,说他是要考科举出人头地的,怎能雌伏人下,做那等丑事,他宁愿饿死,也不要永远抬不起头。
甄太监要靠他赚钱,且忍他由他顺着他,叫人好生伺候着,却未承想,他竟一病不起。
其中一人步子稍慢,道:“这是送去给谢珉吃的?”
“是啊。”
“我瞧瞧。”
“有什么好瞧的,比之前差远了。”小厮撇嘴道。
厨房也都是人精,青楼里采买都是厨房里人自己来,自然是能省一点省一点,毕竟省下来的都到自己口袋里,烈火烹油的他们不敢懈怠,抠也只能在这些落魄的姑娘小倌身上抠。
另一个小厮揭开来一看,见是两碟小菜加个馍馍,配上清粥,不由眉梢一挑,却佯皱眉道:“这也太欺负人了!”
“行了,知道你得意,别在我面前显摆,”伺候谢珉的那个踢了他一脚,笑骂,倏然压低声道,“不过我这苦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我瞧着,他怕是快不行了,他说话,那声都闷在喉咙里,往肺腑里钻,我爹前两年快不行了的时候,也是这声……”
“啊?”那人假惺惺地感叹了一番,然后捧道,“那你换了伺候的,吃香的喝辣的可别忘了兄弟我。”
“净瞎说,我哪有那好运气,”小厮笑道,他想起什么,“对了,今晚是不是甄太监要过来?”
“是啊,我刚听掌柜的明确说了,他今晚要过来巡视,所以下面都忙着呢。”
这青楼如今是甄太监的。
甄太监不止这一处营生,又因为先前在宫中多年,认识不少贵人,平素巴结他指望他行好帮忙的不少,应酬一多,就不常来青楼,这青楼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掌柜在管,甄太监兴起时会来巡逻一番。
二人上了二楼,胡乱说了几句,分道扬镳,小厮朝谢珉住处走去。
谢珉嫌他粗俗聒噪,向来是不让他进去的,小厮正准备揭开盖挑点肉末吃两口,然后将余下的撂在门口,盖都揭开要上手了,眼前的门毫无征兆地开了。
“你在干什么?”
小厮吓了一大跳,端着东西的手抖了抖,粥溢了点出来。
他抬头,见是谢珉,不知为何心下竟发寒。
谢珉体态修长,比他高小半个头,立在偏暗的屋里,半张脸笼在淡影里,一双眼黑如点漆,直视着他。
小厮拿着盖的手还悬在半空,显得有些无处安放,他忙笑道:“这不是替您瞧瞧今天吃什么菜嘛。”
身前人没说话。
小厮也不知他信了没,斜眼偷瞧他神色,下一秒,满眼都是后知后觉的震惊。
谢珉他!!
——这可半点不像个将死的病人。
小厮压下心头震悸,自圆自话地飞速放下吃食离开。
谢珉冷眼看他消失在楼梯口,回忆了下他方才听到的,自言自语:“甄太监?”
应该是那个骗“他”卖身的死太监。
回来得正是时候。
他一点点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