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朦朦亮,水面上雾气飘渺,秋草蒙霜,湿答答地低伏着水面。
舱内诸人还在睡着。
如玉觉出冷来,抄着手钻出船舱,向行舟的艄公打听:“老伯,还要多久可到越州?”
艄公已换了一身蓑衣:“哦,约莫再半个时辰就该出青州界了,越州近在眼前啦。”
等到了越州,照许清平所说,应尽快联络越州死士,拓跋英便可有转圜,此时也不知月红、敖起与张家父女各自是否顺利。
孙掌柜听见动静,也裹着衣服走了出来,关切道:“秋霜露重,封将军你肩膀尚有伤病,关节处最是见不得风,不可在外久立啊。”
如玉感谢他关心,笑了笑:“不碍的,昨日受了您的诊治,已好许多了。这点伤,比起战场上,实在不值一提。等到了越州,不知孙掌柜如何联络你们越州死士?若他们对此蛊也无办法,又该如何?”
孙掌柜叹了口气:“唉,连我一个郎中都没办法的事,死士又怎会?老许不过是想要郡主活下去罢了,有了死士的牺牲,郡主的命便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她才走得出星海。”
如玉恍悟:“您是说...”
孙掌柜叹息着点了点头。死士是注定要死的,而孙掌柜一个治病救人的郎中,不得不去做催命的无常,他又怎能轻易释然。
如玉胸中郁闷,长叹一声:“为一人活,死数人命,值么?”
孙掌柜:“郡主活下来,云隐来日尚有希望,我等儿孙才有家可归。”
如玉慨叹:“有个老和尚说:天下苦久无圣主,唯有神佛可寄心...她若知道,自己已担起了你们心中的神佛,就真的连生死也不能自主了。你们,与她下的是一局死棋啊。”
孙掌柜总算苦笑了出来:“置之死地而后生。”
自此以后,拓跋英身上的使命只怕太重,而彦卿自小洒脱恣意,想及此,如玉不免为他二人日后情路坎坷而忧心。
如玉:“既如此,总还是要另想办法解蛊。”
孙掌柜:“这蛊既是云隐蛊术,也只能绕回云隐寻解蛊之法。先前青州驿道尚无兵把守,可直通云隐东南界,但我等已误时机,庞显恐怕已有所布置。我们只能试越州驿道,若不成,再试郢州驿道、随州驿道...星海四州死士,总能开出一条生路来!”
如玉不再多说,他们走上这条艰难万险之路,是不得已,也是有意为之。但愿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值得。
越州,已有了入冬的初兆。
艄公将小船停靠到码头,许家子弟背起段立文,众人陆续下船,朝岸上小心行走。
突然“咻咻”两箭射来,幸被如玉在后发现,及时挡住,转身戒备。
水面尚有雾气,不知流箭从何处袭来,各自都屏住了呼吸,不敢轻举妄动。
“岸上的人里,可有封将军啊?哈哈哈哈哈,为何走得这样匆忙?统领唯恐招待不周,命我特来接你们回去呢!沙月刺客已尽数除掉,封将军不必再走了啊哈哈哈哈!”雾中传来男子的大笑。
听这声音,陌生得很,但来人意图却明显,果然庞显已在派人追捕自己,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水路行踪。
“来人是冲我的,你们带人先走!”如玉小声命令许家子弟。
拓跋英却不肯:“不行,要走一起走!”
许家子弟居中为难,不知该听谁的话才好。
如玉望了望孙掌柜:“前有沙月,后有庞显,你们无路可走,只有我去引开庞显。”
沙月必会卷土重来,一行人带着段立文必然艰难,若再被庞显从后追击,绝无活路,一切牺牲便没有了意义。孙掌柜不得不站了出来,对许家子弟说道:“老许命你们此行听封将军差遣,不可不听。”
许家子弟敬重孙掌柜,果断转头,护着老弱几人继续往岸上退。但流箭却随之而动,紧跟不放,许家子弟边退边挡,逐渐吃力。
若段立文被庞显所获,只怕拓跋英受蛊连累,也活不过多时,不能再拖。如玉调转方向,回头又朝水上奔去,为免再连累艄公,索性将艄公从船内一把拽出,噗通扔下水去:“老伯,对不住了,借船一用!”转而对雾中高声喊道:“替我转告庞统领,封云怕了刺客,不敢再住他那海晏府,辞官不做了!此后各走各的路吧!”
雾中,官船上的紫巾兵勇凑上来,问郭怀义:“我们追封云,还是上岸追那些人?”
郭怀义奇怪道:“先前薛蕤说他们不是一路,我道是云隐人趁封云重伤抓走了他以谋什么诡计,封云怎倒头来替云隐人谋出路?罢了,也省得我们和云隐抢人,快追封云,别叫他跑了!”
......
青州城外,天龙寺。
果然宝莲出门时,丫鬟婆子各跟了两人出来,定是郭怀义先前有吩咐,宝莲也并不难为她们,只当自己又做回了县令千金,一路上但有所需,便吩咐她们去做,毫不见外。
走到天龙寺脚下山路,想起上一回是与祖母同行,祖母矫健,若不是遇到这祸事,本该颐养天年,不免心中惆怅悲伤。
薛蕤见她停下脚步,以为她累了,解释道:“这段路陡,轿子上不去的,总得走几步。”
宝莲摇摇头:“只是想起我祖母,上回和她老人家来这里,她走起山路来,比我还稳当。”
薛蕤想起那日情形,应和道:“嗯,你祖母中气十足,全不像寻常老妇。”
宝莲疑惑:“你怎知?你见过?”
薛蕤急忙回神:“哦,呵呵,刚听你说的话,猜到罢了。”
宝莲见他慌张躲闪,便伸出手来:“我昨日交给你的祖母信物呢?”
薛蕤从胸中掏出那布头,交给宝莲。
宝莲:“我那坠子呢?”
薛蕤:“哦?呃...姑娘莫气我,昨日不知落在了哪,还没找回来。”
宝莲:“丢了?你知不知道那坠子是翠玉做的,很金贵的!”
薛蕤不好意思道:“明白,明白,他日,我定赔姑娘的!”
宝莲叹了一声:“罢了,找到了这只,丢了那只,总是凑不齐一对,合该不是我的!”
薛蕤:“若找不回来,我定赔姑娘一对一模一样的!”
宝莲却没所谓地笑了笑:“一对?你那点饷银,可要攒上好几年呢!就当我还你昨日的人情,以后咱俩不亏不欠了。”说罢,头也不回,自顾上山去了。
薛蕤在后,摸着怀间一处,既有些难过,又有些庆幸。
照常敬香供佛,宝莲对天龙寺十分熟悉,不久便供奉礼毕,转去求签问卜之处。薛蕤和丫鬟婆子们都跟在身后,百姓以为是哪家紫巾眷属,各自躲闪让开。
今日是无染住持亲自解签,倒是难得。
宝莲手执刚才佛前求的签子,施礼道:“无染师傅可还清净?”
无染住持微微一笑,颔首合十道:“无风无浪,无来无往,无得无失,无尘无染。”
宝莲笑笑,将签子递上。
无染住持:“小施主,今日问什么?”
宝莲:“寻人。”
无染住持将那签子收下,笑道:“签六,中平,完璧归赵,近日可回。”
宝莲听后,开心不已,拜辞而去。
薛蕤却为难,她该是寻她祖母,可她祖母绝无法应了此签啊。
宝莲心情大好,对身旁丫鬟婆子们说道:“天龙寺门前莲池许愿很是灵验,你们既跟着出来了,何不一起许个愿望再走?”
丫鬟婆子们自是乐意,都跟她而去。
薛蕤却道:“我想起一事,你们先去,我稍后便来。”
女子们许愿,本也不喜男子在旁,丫鬟们都笑说:“薛大哥尽管去忙你的,我们在山门等你就是。”
薛蕤得空,独自跑回佛前三叩首,虔诚为自己求得一签,也拿去请无染住持解签。
无染住持微微抬眼:“施主求什么?”
薛蕤:“求问姻缘。”
无染住持笑了笑:“签十四,大吉,佳人自东南,得遇在凉秋。”
方才宝莲所问,无染明明解签不准;可临到自己的签,无染却又太准。薛蕤半信半疑,又问一句:“如何能成?”
无染住持:“既逢之,则求之。”
薛蕤:“我开口求,她能看得上我?”
无染住持抬眼又合上,笑道:“仙鹤出笼,直上九霄。你二人是命定连理。”
薛蕤:“呵呵,不准,果然不准。”
无染住持不再多讲。
薛蕤恍恍惚惚下山来,到得山门,看见宝莲正与丫鬟婆子说笑,全无来时的悲苦。
“还以为你打算出家做和尚呢,怎去了这么久,叫我们都等得不耐烦了!”宝莲惯会取笑他。
薛蕤:“呵呵,先前得无染住持相助,曾在天龙寺小住几日,特去添了些供奉以表谢意。”
宝莲咯咯笑道:“是吗?刚才礼佛时,我见你对这里生疏得很,不像是信佛之人,若不是你刚才这样说,我还以为你头一次来呢?”
薛蕤有些尴尬:“并不是不信其有,只是凡事先靠自己,不给神佛添麻烦。”
宝莲:“哦?我今日觉得,你这个人,有点意思。”
自下山,薛蕤一众陪宝莲在外闲逛各处,至晚方归。
到了宅院前,瞥见门外等着一传信兵,料是郭怀义派来,急匆匆将宝莲送进门内,转身问那传信兵何事,却不知宝莲进门后,便趴在门内朝外竖耳偷听。
此处是郭怀义宅院,那传信兵倒也不甚小心,叫宝莲隔着门也能听到几个字眼:“封云...药渣...河道...越州...明日...”
薛蕤听后,似在门外转了几圈,双手猛地一拍:“唉,怎能放了云隐人?郭叔叔糊涂啊!晚矣,晚矣!”而后附耳给那传信兵说了几句话。
宝莲再听不见,起身离开,嘴角却不由自主笑开:“无染师傅算得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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