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盛二十三年，春。

暖春时节，上京城的大家闺秀，青年才俊们，在家中长辈的操持下，相看的相看，备婚的备婚。

窝了一个冷冬的媒婆们，也开始走动起来。

永平街，朝霞坊，慕府。

一胖一瘦两个媒婆面色不虞从侧门出来。

胖些的媒婆一脸菜色，压着声骂道：“四清吏司，再得陛下信重，不过也就五品官，女儿还是个傻的！”

“张家可是贵妃的母家，就算是旁支，这门亲，也属实是他家高攀！”

“打着灯笼找不着第二个这样好的亲事，就这还不满意？也不知道有什么可拒绝的，一直咬死不同意。”

瘦一点的那个也不大高兴，边听对方絮叨，边眉头皱的老高。

拿不着张家巨额喜钱，她这心就像是被剜一块肉似得。

“谁说不是啊。”附和一声后，又拉着胖媒婆小声继续嘟囔，“欸，张家都说了不介意慕家女儿傻，只说看中她品性纯良。”

“话都说到这份上，真不知道江夫人怎么还说得出不愿的话来。到底是不是亲娘啊，闺女一辈子的好事，都给耽误了。”

胖媒婆闻言哼一声，满眼的看不上。

“就她家那傻闺女，除了长的好看还有什么？没了张家公子，这辈子看她能嫁个什么样的！哪个好人家能娶一个小傻子进门做正妻？不嫁张家，这傻姑娘，还能在家里吃一辈子不成？”

胖媒婆显然是气急，她比谁都更想要那笔银子，说话开始口无遮拦。

把一旁想再嚼两句舌根的瘦媒婆都吓一跳，她做贼一样环顾四周，还好慕家没多少奴仆，周围没耳朵听着。

“哎呦我的老姐姐，你可小声些！整个上京城谁不晓得江夫人医术高超，尤其善妇人之事。你这般说她女儿，是真不怕被她听了去啊！”

经这么一提醒，被金钱冲昏头脑，迷失心智的胖媒婆后知后觉的有些害怕起来。

上京城达官显贵扎堆，高门大户里面谁家与谁家交好，谁家与谁家疏离，那都是有说法。

夫人小姐们与谁来往亲近，也都是要根据家族需要。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

整个上京城里，就算是不喜她，也没人敢与她交恶。

那就是江夫人，江悠然。

几十年来，上京城有多少贵妇人们难产险些丧命，都是江悠然拉回来。

这道鬼门关，硬是叫她守住了几分。

胖媒婆瞧着没人听见，又松一口气，嘴上却犟，没理也要硬三分。

“那受惠的也不是咱们，有啥好怕的。”

瘦些那个媒婆不赞同道：“不是说了要收徒弟教，听说还是专教关于看孕接生的，你家没闺女？你家闺女不生娃娃？”

“那不是还没收。”胖媒婆嘀咕道：“再说，得罪了贵妃娘娘，这样能提升名望的事，想做怕是难了。”

这回瘦媒婆也不吭声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什么事都不是她们这些人能说了算，叹一声后拉着胖媒婆走了。

心里祈祷着江夫人最后能同意将女儿嫁给张公子，别得罪了贵妃。

……

慕府，栖霞院内。

江悠然清冷的声音透着怒气，素净的手一下下的拍击石桌桌面，仿佛不觉得疼。

“那姓张的胎中不足，强行保下，是个天阉。死活要娶我家卿云，打的什么算盘当我真看不出来？”

说到这里，江悠然越发觉得头晕眼花，气的手都在发颤。

她冷笑一声，清冷的面容多几分讥诮，“不就是想我家卿云给背不能生的锅，什么坏名声都往我闺女头上推？”

“张家再来人，直接就给我打出去！你们不敢，我去打！什么东西，也好意思求娶我家卿云？”

一旁的周嬷嬷不敢吭声，夫人平日里性子偏冷，很少有让她如此生气的事。

张家算一件。

她提着瓷壶，给茶杯里添茶。

天还没热透，江悠然就给自己灌下两杯冷茶，方压下一些心中腾起的火气。

她心里知道，慕家地位够低，又没那么低，完全足以张家拿捏。

女儿若是嫁过去，只说慕家闺女人傻不能生，外面人只会夸张家有情有义。

想到张家打的算盘，江悠然压下去的火气，又蹭蹭蹭的往上冒。

周嬷嬷眼疾手快，适时给她又添些冷茶。

事关三姑娘，夫人正在气头上，不快点把火气降下去，怕会去砸张家的门。

不过张家那边也是够又没皮没脸，她都看不过去，何况夫人。

拒绝多次那边全当不知道，下次换个媒婆继续来。

主家人都没办法，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就更说不出什么门道办法。

周嬷嬷也是一声轻叹。

三小姐幼年一场高热，幸而夫人通医术，将人救下。

虽然没有彻底烧成傻子，却也因药不足的缘故，终归有些影响。

疼她的人，会说她是孩子心性【注1】，纯真烂漫。

可放在外人眼中，那就是个傻的不彻底的小傻子。

夫人当年救过长公主，因此陛下登基后对慕府也多有关照。

老爷是工部四清吏司之一，制造司郎中。虽说是五品官，可陛下在意制造司，老爷是一把手，手里是有实权的。

不懂的人只看官职品阶，张家看内里门道。

一个得陛下信重，却无甚根基的岳家，是最好拿捏的助力。

三小姐又心性纯良，家中娇养出来的孩子，入张家那样的大家族，怕是会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周嬷嬷看得清，她劝道：“夫人，不如给三小姐招赘？”

江悠然哪里不知张家更深的算盘。

就是知道，所以才更无奈。

“被张家盯上的那日起，卿云的亲事就不是慕家能说了算的。”江悠然皱眉道。

张家是不可能放手的。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婚事往后拖。

一片愁云笼罩心头，周嬷嬷和江悠然都忧心的不行。

江悠然沉着脸，心里不知在想什么。端着茶杯又要喝冷茶，动作被不远处清脆悦耳的声音打断。

“娘亲！”

少女身着黄绿儒裙，衣服上绣着精美的纹样。双髻上的飘带随着少女奔走飘飞，她像春日里灵动飘逸的蝴蝶，穿过长廊，飞进了母亲怀中。

听到呼喊，江悠然连忙放下冷茶。上一瞬脸上还挂着要去揍人的怒意，下一瞬快速变脸，展露出一抹笑，接住扑进怀中的女儿。

“卿云怎么来了？”

抱住女儿的瞬间，她清冷厌世的脸上，看起来都柔和许多。

“上次有媒婆来，娘亲就不高兴，说要卿云抱一抱才可以。”慕卿云趴在江悠然怀里，仰着头笑，“这次不用娘说我就来了，娘亲高兴了些没有？”

之前每次见媒婆，江悠然都有意避开女儿，不想让女儿知道这些污糟事。

但百密一疏，上回媒婆上门，被荡秋千的慕卿云看见，也看到了她不高兴的模样。

江悠然便说抱一抱她，就会开心，没想到小丫头一直记着。

这次还专门跑过来。

江悠然低头看着女儿，心软的一塌糊涂。

慕卿云长的很好看，鼻梁高，鼻头小且圆，很是可爱。皮肤白嫩，唇色却红艳，点缀的明艳动人。

睫毛又长又密，微微上翘。一双眼睛明亮动人，她的眸子水润，清澈如水，干净的一尘不染。

“娘亲，我不想你因为那些不值得的人如此动怒伤身。”

慕卿云小猫一样的用脸蹭一蹭江悠然的脖颈，安抚着江悠然的情绪。

在江悠然看不见的地方，慕卿云也在微皱着眉。

不知那些人到底是要做什么，每次来，她娘亲就要发好一通火。

实在伤身，那些人也实在惹人厌烦。

江悠然从不会忍下对女儿的喜爱，捧着女儿的脸揉一揉，由衷笑道：“卿云说的对，气大伤身。就听卿云的，娘不生气。”

慕卿云听江悠然这么说，注意力被转移，立即抛却脑海中的念头。她仰头嘿嘿一笑，笑弯了眼睛。

看着女儿欢快无忧的笑，江悠然又想到缠着不放的张家人，脸上笑意逐渐收敛。

她无意识的紧紧抱着慕卿云，不让女儿看她的脸，心中焦灼又难安。

……

慕执回府第一时间赶去见江悠然。

“张家又派人来说媒了？”

小厮去工部接人时，将家里的事说了，一路上慕执都在催促快一些。

江悠然收起擦拭好的银针。

“嗯，我估计下一次来，不会这么好打发。”

儒雅温和的男人此时也有些愠怒，眉头紧皱，不快道：“张家好歹也是名门望族，怎么做得出如此强盗行为！”

“都说了不嫁不嫁，竟还如此痴缠！”

江悠然没跟着骂，实在是骂够了。

张家要是讲理，拒绝就接受，家里也不会如此焦头烂额了。

“执哥，不然咱们带着孩子们离开上京吧。”

这事江悠然早就在想了。

自从慕执三年前接任制造司开始，张家就像豺狼盯着肉，盯了慕家整整三年。

随着卿云年纪越来越大，咬的比之前更紧更狠。

“好。”慕执一口答应，毫不犹豫，“我这就写辞官信。”

当初做官，也只是为了妻子和孩子过的更好些。

如果因此影响生活，这官不做也罢。

江悠然看慕执转头就去书桌，又好笑的拉住他。

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叫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要走，陛下也不见得会放人。这里不比咱们那时候……”

江悠然说着声音低了下去，眼神中有明显落寞，也有些恐惧。

慕执心知江悠然的未尽之语，是对皇权的恐惧。

他将人揽在怀中，颇为后悔，“当初要是再小心些，不出那风头就好了。”

不出风头，不被皇帝看到，不被重用，也不会有今日这些事。

他们一家，可以默默无闻的，在角落里安稳活着。

“这不是你的错执哥。”江悠然宽慰道。

当年边关战乱，如果不出手制作兵器，边关失守，敌军踏平王朝，他们哪又有什么好日子过？

更远了说，还是她先救长公主，才叫陛下记住，也该怪她。

可那样的情形，有些事有些选择，就算是再回转一次，还是会做。

要怪就怪张家不要脸面。

江悠然说服了自己，心情畅快许多。

“执哥，我想带卿云去山里。就说出家做道姑，我陪着她去，不管怎样，不能嫁进张家。”

虽然心中所想是离开上京，但江悠然也知道，皇帝不可能让他们走的。

不仅如此，两个儿子一个在执金卫，另一个也在国子监读书。

他们的前程全都在上京，没法说走就走。

张家那个虎狼窝，人都没进门就开始算计，江悠然不可能会将女儿嫁过去。

趁着她没真失去理智，带着人打上张家惹出祸前，先带女儿避开，对两家都好。

去道观做道姑就不必嫁人，虽然还俗会困难一些，但不失为一个办法。

江悠然心里盘算好了，对慕执道：“就去城外的清山观，你小时候待的那个。”

慕执出生就在清山观，由道观养大。

带着女儿一起去清山观，算是去爷爷们家，日子也能舒心自在。

这是一条好出路，不过虽说道观就在城外，可天天能见面和好几日才能见一次，到底不一样。

慕执不想妻女离开，但除此之外，他们也实在没有其他办法。

“好，我明日写信联系师父。”

注1:这里“孩子心性”是家人长辈这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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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