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琼常对方琳说：“将来你要好好找个人，不要像你爸爸一样。”

通常妈妈说爸爸不好的时候方琳心里总会不舒服：“爸爸怎么了？对你不好么？”

“好是好，就是太喜欢打牌了，家都被他输成这样了。将来你们还要嫁人，我想让你们风光一点。”

“怎么风光？”

“将来你们要是嫁人，我们能多给你们一点，你们日子也就好过一点啊。人家都看不起我们家是两个女儿，但我就要你们风风光光的嫁出去，让他们看看。”裴琼说这话的时候，嘴角上扬着，眼神无限温柔，旋即便眉眼微蹙，长长的舒一口气。

裴琼家两个女儿，邻居时常拿这个有意无意的调笑她。但裴琼是个性情温和的女人，不论别人怎么说，总是笑着不接茬。

但这话裴琼淡淡的亲自说出来，却叫方琳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妈妈，那你当年嫁人外婆是不是也给你了很多东西啊？”

“你外婆？凶得很！当年我是被打着嫁出去的……”

开春的季节，空气里还遗落了些冬的寒气，太阳含着十二分的活力早已露出嫩黄的脸庞。山里的鸟唧唧喳喳的叫，老屋旁的山泉水滴滴答答的滴进木桶里，水溢出来，蜿蜿蜒蜒的流进土里，然后不见。

老屋前竹林里的叶子终古常新的绿着。

裴琼靠在门槛胡乱拢了拢头发，打着呵欠把接泉水的空桶换上。已是二十的女孩了，看起来还是瘦瘦弱弱的，宽大已发白的灰夹袄空空荡荡的罩在身上，蓝裤子还隐约露着点色彩。

家里四子，裴琼是老三，小面一个弟弟，上面两个姐姐。衣服从来都是大姐穿了二姐穿，二姐穿了轮到她。她也不言语，将二姐裴慧脱下的脏衣服安安静静的洗干净，破的地方一并缝好。

大姐嫁得早，二姐向来聪明，去年也嫁了，家里就只剩下他和弟弟裴强。

“老裴哎！”坎上那个长着一双细长眼，常见眼白的驼背老头老谭又沙哑着嗓子叫裴琼的爸爸了。

裴琼抬眼往上望去，远远的仿佛就能看见老谭那不整齐的牙齿豁在外面，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只有眼白，笑的奸邪可怕。

裴琼暗暗的说声：“背时砍脑壳的。”

“做啥子？”裴建国在屋里应和。应声未完，就跨大步赶着出了门，往老谭那边走去。

毕竟是有年龄的人了，虽还高大，不免有些驼背了，裴琼看着那一摇三摆走路的父亲，小声喊道：“爸爸，你莫去，不晓得又叫你做啥子，看起那样子就没好事。”

“要你管老子哦！”裴建国闷声闷气不回头的走了。

裴琼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赌气的把脚下的小石子儿发狠地踩，看了一会儿钻进屋里。

大约中午了，裴建国才和一个摸约二十上下的男人回来。

裴琼看见爸爸瘸着腿唉声叹气的进来，气不打一处来，刚想发作看了看才来的年轻男人，自己就先脸红了。

但终究还是有些气的，她一边转身去端饭，一边嘟嘟囔囔的：“就要这样，被人家多整几次才安逸。”说着拿了两双筷子出来。

“快吃饭吧，以后别信他的话了，就是这么坏的人，你也自己傻。”

裴建国鼓着眼睛，刚想骂人又忍住了。

“你舅舅来了，在后面，多拿双筷子。”说完这话，裴建国朝年轻男人看了两眼，那人被看得脸红起来。

裴琼用眼瞄了一眼年轻男人，明白了似的，径自脸也烧起来。

这就是裴琼第一次见方连君，舅舅是媒人。很帅气的小伙子，大大的眼睛，立体的五官。

“那时候呀，我长得不好看，也是周围附近年龄最大的一个。你爸爸长得好。” 裴琼说着笑着。

“那爸爸怎么看上你了啊。”

“也许这就是命。那时候的人也没有你们现在的见一个爱一个。那时候我们多老实，你们现在啊，眼界宽了，心就大了，沉不下来。”

“那你和爸爸在一起，有没有什么浪漫的事情啊？”方琳问出来都有点不好意思。

“嘿嘿，倒没什么，你爸爸就是脸皮厚……”

自裴琼与方连君见了第一面后，方连君就三两天的往裴琼家去。

“连君哥，你快来。”裴强在竹林里嘻嘻哈哈的喊。自连君来了，裴强欢喜得不得了，恨不能天天一处玩一处吃一处睡。

连君放下刚才同裴琼一起打的猪草，淡淡的看看裴琼，那额上亮晶晶的小汗珠越发显裴琼小巧似的脸水嫩可爱起来。他笑笑，也不说话，径自走了，一个咕噜就跑下竹林。

竹林的叶子，被风吹的也齐刷刷的沙拉沙拉的响，像是交头接耳的传播少女的心事。裴琼眼光有些飘渺的盯着他刚跑下去的地方，红了脸。

裴强手极巧，竹条在他手里摆弄，不一会就是一个灵秀可爱的竹篓。

连君因生在坎下，家里不曾有这样的稀奇玩意儿，想要一个，裴强虽是小孩子心性也大概猜得到他眼光里的喜爱。慷慨的送了他。

连君脸都红了的央求：“你教我做一个，我自己做。”

“你不会这东西，就拿我的吧。我给你的你要不得么？”

“我想拿回家给妹妹一个，想自己学着做。”

“那是小事，你要多少我给你做就行了，你给我说。”

“我就想自己做，你教我了，我以后也会。”连君有点急了。

“那我们再去弄些，给你也弄些粗的竹筒，你上次说没有吹火筒，这回一次全可以拿回去。”

一晃下午了，连君说要走了，再不走回不到家了。裴强拿了大大的竹背篼，紧紧的压放了三个小竹篓，又放下许多粗竹筒，交给连君：“你明天还要来，我还教你做别的。”

“明天我要上街卖贝子茶，不得来。”说着朝裴琼脸上望了望。

“那你后天来，后天一定来。”裴强不甘心的追问。

“后天我来。”说着又朝裴琼望了望。

“弟，你莫烦人，人家多远，你就叫人天天来。”裴琼嗔到。

“我叫他来，你也想他来，你不好意思，我帮你你到说我。”裴强呲牙咧嘴的说完跑了。

“你要死！该背时的！”裴琼气急的朝裴强大骂。

“我后天来。”连君也扯着嘴笑，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裴琼说。

“谁要你来，天天吃我家的饭。”裴琼气急败坏的佯怒。

连君只是笑，也不答话。净白的脸，浓粗的眉毛。好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

“你回去了，自己不要来了。背篼还回来，不然我又要挨骂。”裴琼说完朝扯扯衣角，赌气似得转身走了。

“那后来爸爸还了背篼么？”

“还了，就为这件事我被你外婆一顿好骂。说我人还没去，就把东西拿到人家那里去了。

其实那时候虽穷，竹子做的这东西也不值什么钱。你外婆没什么文化，说不出什么道理，只会骂人。你就生的好了，我虽没什么文化，也不会那样骂你。妈妈好长时间的还在回忆似得，脸上丝丝的苦，丝丝的怀念被方琳捉在眼里。

“那后来呢？你和爸爸怎么结婚的啊？”

“说起结婚，就又想起你外婆，当年要不是他打我，我也不会这么快就离家，不过虽说早，也和你爸爸认识三年了。”

白皑皑的雪把本来崎岖的山路覆的像一张白毯子，竹林里常有啪啪的声音：竹叶经不起雪的重量，雪堆从上面滑下来，掉在地上，砸散开来。

同裴强，舅舅一道回来的裴琼踩着前面开路的弟弟的脚印小心的走路，生怕滑到了。

“姐姐，你快来，连君哥在前面。”裴强在前面大喊。

本来走的战战兢兢的裴琼叫裴强这么一喊，脚松了一下，还好稳住了，裴琼加快脚步的赶。

“你这时候来干什么？”裴琼看着冻得鼻尖红红的连君。半是欣喜半是关心。

“没干什么，去你家。”连君有点不自然的扣扣头。

“那一起去吧，我还要找你玩。看你这么久都不来，我都打算去找你了。”裴强很责怪的勾着连君就往前走。

到了家，父母都在火坑边。火坑边下面有个大大的洞，那是放红薯、土豆的。大大的洞黑黢黢的敞着，盖子在一旁。

火不是很旺，火的四周围了一圈红薯，屋里飘着香气。

裴琼看看母亲那余怒的脸，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要挨骂。老彭头撅着嘴，鼓着眼睛斜睨了连君一眼。

舅舅毕竟是人老眼毒，陪着笑，坐到火旁边。裴强迫不及待的拿火钩“嗒嗒嗒”敲红薯，嘴巴还不住的吹气。仿佛那烫手的红薯已经在嘴边了一样。

“阿姨，叔叔。我想和裴琼在一起，我年龄也大了，裴琼年龄也不小，看看能不能让我们把证领了。”连君严肃的没有半点害怕的样子征求。

“你还来？你不拿钱就想？裴琼她年龄再大，也不嫁你这样的穷小子。你哪里来的哪里回去，我们没有饭给你吃。”

“我家里没什么钱，上次不是给了你们了么，我下次还会给你的，只是想和她快点结婚。”

“上次给的那叫钱？谁家嫁女儿像我家？你家没钱你就不要娶媳妇，你不要来我家了，赶都赶不走……”裴琼妈妈张着大嘴没完没了的怒号。

“妹儿，你莫闹，他说了要给你，你就叫他下次给吧。”

舅舅拉了一下裴琼妈妈，她却反手豁开舅舅的手：“没钱就不要想。”

“长辈子你就只认钱哦？”

“我认钱，你他妈的不认钱，你啷个不拿钱来？你滚出去！”边说边把连君往外推去。

连君母亲死得早，兼在世时对她连君最喜爱，连君最受不住的就是说话骂娘。回手推了裴琼妈妈一把：“你说话就说，你骂我妈？日你仙人。”

这回可是彻底激怒了老彭夫妇，裴琼妈妈操起火钩往连君打去，舅舅又是劝架又是拉架，裴琼眼看不对劲，这一火钩打下去还得了？于是三步化作两步冲上去抢火钩。

那火钩本来就极烫，偏裴琼一手夺下时捏着钩子那面，起初还不觉烫手，直至抢来才烫的惊叫一声，火钩“嘡”的掉在上。

裴琼妈妈一边挣着要向前，一面回头骂道：“你是嫁不出去了？你怕我打他？烂……”一脚踢到裴琼膝盖。骂的难听的令裴琼几乎哭出来。

裴建国还是坐在火炉旁边，仰着头大骂，也听不清骂的什么。看见打了起来，不灵活的爬起来，一个趔趄踩到放红薯的洞里:“哎呦喂呦”的哀嚎起来。

刚准备把母亲拉开的裴强看见裴建国疼的扯着嘴在一边叫唤，忙把人拉起来看伤没伤到，又皱着眉头喊：“三姐你快走，带着连君哥走。”

裴建国还容得下这个？扬手打在裴强后脑上：“你个畜生，帮着外人欺负家里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哀嚎。

裴琼记得一时不知怎么才好，兼母亲刚骂的话实在叫她没脸。看这样架势，这是没完没了了。强留在这里必定是要吃亏。快收拾了几件衣服，胡乱塞到背篼里。拉着连君的衣服就跑。

“你妈烂了皮，你不要脸的跑，莫给老子回来……”

身后骂声不绝。裴琼想，这是自己第一次这么忤逆父母，但是她没有什么后悔，她不后悔。

本就是冬天，通常这时候是该天黑的，只是有雪，稍有一点光就被照的通透的亮。裴琼没什么心思的走在后面，连君在前，边唱着歌，边回头笑。

裴强也追赶上来：“我也不要在家里了，你们一走，有什么气都要撒在我身上。”

裴强也笑着，好像刚才那阵仗很令人开心。说着追赶连君去了。

裴琼回头看了看那片被风吹动起伏的竹林，依旧转身走了。

一路上就大姨家歇两天，叔叔家歇一晚，姑姑家吃一顿热饭这样的混着。并不曾到连君家去。

“那你们后来怎么样了啊，外婆没打你么？”

一个故人的故事，很多次我都想停笔。因为她是一个平常的、很平常的人。但她的故事，一定能触动你心里那根最柔软的弦。看到她你也许能想起你的妈妈，你的孩子，甚至是你自己。所以感谢你耐心的看了这个故事。

如果没有人看，也没关系，因为我兑现了自己心里那个承诺——记录你。虽然你永远也看不见，但是我爱你，很爱你。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