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英,我把饭菜端进来喔。” 闵诚焕在门口轻唤。
门滑开,一身灰蓝布衣的贞香,就像常人家的姑娘一样的打扮,甚至更朴素,那粗糙的线头 ,真怕会划了她光洁如玉的肌肤。但她还是一样的好看,好看得让人觉得就像在艳阳天被一阵清风抚面,连呼吸都跟着愉悦了。
“给您添麻烦了,其实我可以跟你们一起用膳啊。”贞香婉转的声音,很见外地说。
闵诚焕跟着就笑了,“‘用膳’?!你说啊,那么斯文的女儿家坐到旁边,一群习惯抢食的男人家还能填饱肚子吗?”闵诚焕是个干净的人,大概因为是乐工的关系,不像寺党里其他几个,衣服像在泥地里浆过一样,他的白袍看着比画纸还干净。他轻手轻脚地把东西都拾掇起来,漂亮的盘盏,摆得不比官宦人家的宴席差。“已经换着花样了,我也只会做这些,你看还吃得习惯吗?”
“您是把我看做什么富家千金了吗?闵先生。”
“我,不是什么先生。”
“那我又怎是大家小姐呢?!”
“彩英......”
贞香阻止道,“只是想来见见父亲,不想竟打扰了你们多日,已经什么都帮不上了,请别再为我受累了。我知道官宴的滋味,请别再推我回到酒桌前。”
“彩英。我知道你不是......我,也不是......”闵诚焕皱着眉头,说什么都不合适。
“知道那是您的好意。”贞香本就不可能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像红参煨饭这样上流的食物,她怎么可能咽得下去呀,想着那都是他们穿街过巷风餐露宿攒来血汗钱。“......诚焕哥,”贞香忽又认出了儿时朝夕相处的脸孔。
闵诚焕不敢相信地竖起耳朵。
“才想起来,您,还是一样的啊。”贞香莞尔一笑,“现在又没有人会告状吧?以前,会被迫让着我啊。”
闵诚焕脸红到了耳后根,木纳得成了墙壁的一部分。“快别用敬语就好了。现在,还是想让着你啊,你是,宝贵的人啊,是,班主的心肝呢。”紧接着他便心虚得没了声响。
贞香只是低头,不作回应,也不想拆穿自己一眼就能看穿的对方的心思。更何况面前这个男人,曾几何时,是自己依赖的肩膀,伴着欣叹岸边芦苇,追逐林中蝶舞的年纪。“诚焕哥。谢谢您。”她用最温柔的声音,碾过所有虚妄的可能,“谢谢你,陪着父亲,照顾着他。在做为女儿的我不能在他身边的时候。对于没有兄弟姊妹的我,你就像亲哥哥一样,一直都会是的。”
闵诚焕跳到喉咙里的心差点停跳了,他张口半天出不了声,“彩英,对我,也都是亲妹妹一样的人啊!”他掩饰尴尬地笑了。“啊,我不打扰你了,菜都凉了。呵呵。”脚步有些慌忙地退了出去。
贞香不愿花片刻去思考自己是否太残酷了。她本没有理由去嫌弃别人的殷勤,却也不想等探清对方的真实想法,一股脑儿地就想将人拒之门外-心门之外。就着最清淡的小菜,舀了几口泡饭,冷清地面对着自己的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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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香出去的时候就听到吉贤一个人再发牢骚。 “真是的,什么都不给人家剩。”贤吉翘着脚躺在炕上,把最后一丝的泡菜末放进嘴里,假装是什么山珍海味似的咀嚼起来。“哎,还是很饿啊!真是的,我也有份赚钱的啊。凭什么?就因为她是女人啊......哼!”贤吉一眨眼睛,自己话里的曹操倒影在眼前,一个翻身跳下了炕,慌忙地摆手,“姐姐。我我我,可什么都没说啊。”假发髻‘嗒’一下落到他肩头,吉贤被这第二个脑袋吓得手脚一通乱舞,最后才摸着自己的脑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冲贞香灿烂地一笑。
贞香抿嘴一笑,这个长着一双凤眼的男孩,还穿着戏装的他,红杉黄褂衬着纤细的身段,白净的脸孔,唇红齿白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个姑娘。
“饿了吧。这会儿可没人跟你抢。”贞香坐在一边,看吉贤满眼的幸福,抓着满桌的菜一番狼吞虎咽。
“姐姐。你真好。可是,你真的不吃吗?”
贞香摇头。
“哥,他是专门为你做的呢。”吉贤不安地停下了,眼神闪烁地看着贞香,“姐姐,不喜欢哥?” 贞香避重就轻,“你们是亲兄弟?”
吉贤摇头,“我们都是江湖上的小混混。给钱的就是恩人,待我好的就是亲人。”他掏出汗巾擦了擦嘴,郑重地看着贞香,说,“姐姐。喜欢哥吧,他是个好人,比那些大官好,好得多。”吉贤没被岔开话题。
“吉贤。”贞香看着吉贤真挚的双眼,一时间也迷惑了对方是男是女,“谁让你问的这些?”
“没有谁。姐姐。只是我。”吉贤大概看出贞香些许的不悦,“姐姐。因为是你,我才说的,我不想哥以后跟个坏女人在一起。”
贞香实在没了办法,故意板起脸,半带说笑地,“姑娘家别那么爱管人家闲事。”
谁知道吉贤的脸一下就沉了下去。“对不起。我不该难为姐姐你的。”吉贤眼里开始闪亮着泪花。
贞香更没了主意,“没有。只是......”
“姐姐。你看不起我吧。一个男人,却整天扮着女人,说话,走路。哼。连我的声音都习惯变这样了。还动不动就想哭。”吉贤擦掉眼泪。
贞香摇头。“不会。怎么会呢。是为了讨生活啊。去演笑,去演哭,我怎么能不明白。”
吉贤晶亮的眼睛,干净清澈的,却又流动着一种媚,一种在女人眼里都难找到的媚。
“是吗?”
“是。”贞香的眼里,看到的是她的画工,那么说是多么奢侈的事啊,她告诉自己,就这一次。
-我是注定要画画的人。所以,只能那么做。
无名桥上,流水倒映的月光,照得画工的面庞像笼着若隐若现的悲伤,她看得似懂非懂。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那眼神只属于美丽的人,而那份美,纵使她有一双再精致的手都难描绘出其中一二,恍惚得让月夜只剩苍白,颤栗,好像江水自远方澎湃而来。
又为了什么?
他,是她。
贞香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能够说出这句话的。
当‘他’牵着贞香的手,放在自己写满温柔和不舍的脸上,贞香笑了,没有愿意让一个妓女看透自己的脆弱。
多想啊,即使是不合适的,说我想守护着画工心中最脆弱的地方。牵我,去看透您的心,可以吗?
体温。柔软的。心跳。
‘他’阖上眼睛,牵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
不知道是手心感觉到的温度,还是手背上‘他’的那滴眼泪,好像火一样烧到了她。让她在一刹那好像碰到了污秽的东西一样挣开了。她不想去想,却又太轻易地明白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伤了她吧。贞香看着吉贤的眼睛,就像看着她的一样。
-对不起。
‘他’的眼睛再没了那份聪颖,只是苦笑着,说了一句又一句的‘对不起’。
我又何曾不是那个擅自把你收在心里的人呢?画工。对不起。像个世俗所期望的我那样,在梦醒的一刹那,令人厌恶的,跟着碎了,每一根骨头,没有再支撑住的力量。
透过泪眼,隐约看到你伴着我落泪,却像是个执拗的人用自己的无力去咬定我对你的恨。是一辈子都不可以忘掉的痛恨。是恨我自己永远不能忘记的你吧。
恨不能让自己的心早点平静哪怕一瞬,去看个清楚明白,睁开眼睛,我看到的你还是我心里梦里的那个画工啊。
对不起。是我伤了你。对不起,害怕了你的温热的心,对不起,逃避了你当时的心跳,对不起,让你痛了,却还试图不要我受伤。
画工。会有一天,会有个地方,让我再看懂你的伤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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