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煥兒。”文慶永(文父)跟了閔誠煥一路,終於是時候叫住他了。
閔誠煥聽到,先是一驚訝,其後才將信將疑地回頭,站在離韓府大門不過幾步遠的地方,有一隊訓練有素的士卒正在等候他的一聲令下,手裡正握著那把精緻的長劍,上面刻著他的血親也是他仇人的圖騰,沒有鐵鏽的味道,他沒法開口叫一聲面前這個把他由苦難帶入卑微的長者。
“要是沒有記錯的的,已經有二十年了,自從我上一次那麼叫你。”文慶永只往前面走了一小步,看到閔誠煥咬起牙關正用眼神極力反抗自己的接近,便沒有再向前了,雙手自然地攤一下,證明自己只是需要同他說幾句話而已,並沒有惡意,雙臂自然地垂落兩邊:“還記得為甚麼嗎?”
“如果我是您......”閔誠煥還是說了敬語,他停頓了一下,矛盾著該不該糾正,但似乎還沒有必要,“如果我是您就立刻離開這裡,不要過問接下去會發生的事。”他對長輩回憶往事的橋段似乎毫不上心。
“我清楚自己該做甚麼,或許只是早沒了告誡你不該做甚麼的資格而已。告訴我,為甚麼我不能再那麼叫你?如果你還記得。”
“因為......那是我的父親還有母親才能叫的名字,你-不配。”
“沒錯。二十多年前那個把自己困在屋子角落裡不肯搭理別人的小少爺就是那麼說的。這麼多年過去了,你該知道,甚麼和從前不同了,是你。”
“所以我比任何時候都確信,如今命運把我又領回這扇門,只為了讓我完成我的使命,不惜一切代價。”
“但你在乎別人!我看著你長大,我知道,你或許生來注定不該跟著我淪落到做藝人的命,但如果你要挖出良心去換回你以為必須得到的一切,我這付身板再不濟也要當了這擋你青雲路的人。”
“一個已經夠多了,我真的不想像搬掉擋路石一樣地把你們一個一個搬開。”
文慶永愣住了。“你這麼說是甚麼意思?”
“你知道的。以為十多年來只忘情沈浸在琴聲鼓樂裡就真能掩蓋掉我滿身的血腥味嗎?!我努力裝做一個平凡無害的閔誠煥不過是掐著自己的腦袋硬生生地不讓它轉過去面對那片血泊。它就在我腳下,它就濺在我臉上,天熱了,我可以聽到漫天的蒼蠅圍繞在他們身上在我頭頂......我受夠了!我怎麼還能像草芥一樣匍匐在地上任人踐踏,當上天把架在那個人脖子上的刀遞到我手裡?!血債血償。”最後那句話他又重復了一遍,“血債血償。”咬牙切齒,面目猙獰。他握起了雙拳,閉起眼睛低下頭,不能克制地搖起頭來。“我也不想的!我對天發誓如果有的選擇我絕對不會再傷害你們任何一個!!”
“......你做了甚麼?”文慶永這麼問著,卻滿心地不想聽到回答。
“......很多事......你不敢相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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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人死如燈滅”。大概是以為嚥氣之後一了百了了所以富過貧過不過是欠不欠一副棺槨遮頭罷了。真要能想得那麼簡單,誰還會在活著的時候訕笑戲子的卑微?不都是活給人看的嘛,不過看戲的人多寡而已。
復仇的箭矢總要先劃開射箭者的手指才有機會射穿仇人的喉嚨,而傷口火辣辣的疼或許才是讓某些人咬牙切齒的理由,比如我.
漢陽城,粉飾太平的禮樂聲,酒香還有墨香低低地壓在市井無賴那件油膩破舊的棉襖上,坐在說書人的台桌上,抱著一條腿,擼起兩邊袖子展現出上面的刺青,還散髮著大牢裡酸臭腐朽的味道,炫耀著在那裡頭看見聽見的大人物。“在裡頭你當他們還有多了不起啊,在那裡亂哼哼老子就上火,捂著鼻子一副快死的樣子,看著獄卒給的飯菜叨叨著,‘這是甚麼東西啊’,還能是甚麼,吃得下就是喂人的,吃不下就是喂畜生的嘍。”底下的人三三兩兩地發出笑聲。我也跟著笑了。
我的名字是張泯浩。才在渡口卸下了一箱箱的海貨,身上總有些濕漉漉的,一身腥氣,要是我跳脫出如今的身份回到從前哪怕只一下子,我恐怕早已經惡心到嘔酸水了。周圍的人似乎都比我更適應這樣的氣味,於是,我也每一天都告訴自己,等到它滲進了我的發膚骨血,那就成了洗不掉的身份,一種安全無害的身份-一個樸實的只想賺錢養妻兒老小的漁民。要是這樣,那我想,我已經做到了,卑微得讓官差們不屑多問一句的本分人。
可我的心不是。
要是我真能本分一些,我會成為廟宇裡的僧人,或者還是那個在科舉中拔得頭籌意氣風發接受冊封的少年。我自問不是一個情種,但的確是為了一個女子放棄了功名,還連累到家門被貶斥,要不是家僕(我現在認他做父親,而我的生父自那日起便被勒令皈依佛門)出手搭救,或許早已經客死他鄉。
你以為我要復仇的對象是她嗎?不。我永遠不會怨她。
-堇妍啊,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冒著毀滅你我的威脅回到這個該死的牢籠,只是捨不得,捨不得留你被自己的驕傲幽禁在重重宮牆裡的世界沒一點盼頭卻只有強顏歡笑地孤苦一生。
我有時候不禁想問,世界上還有多少人會像我們這般相愛,愛到如同罪孽一般深重得永遠無法洗去。有又怎樣?我該騰出一些惆悵為他們心傷嗎?好像在刀山上亦步亦趨,好不容易又前進一步,等待著自己的人卻像又遠了一步。如果他們真亦如此,又可會在此時此刻從難熬中抽離一刻來給我們祈禱?
有是一年過去了。從前以為沒完沒了的光陰,終於把我們推向了逐漸蒼老的歲月,收拾起腳步,真怕走得太匆忙,留不下足夠的腳印留給將來當做回憶。我知道,如今的你早不被允許說這樣孩子氣的話,但是,我想回去,回到從前,即使有時候相思讓我心死了一半,感嘆著如果一切從頭開始,我不想再那麼痛苦。不是嗎?8歲那年我跟同伴們打得賭,賭了我的一生。如果我沒有斗胆掀起那面竹簾,我又怎麼會落得今日。那一眼,世界沒有天旋地轉,我不過是個孩子,而你,讓所有男孩子驚訝的過於了不起的小丫頭。我沒有告訴過你吧,你應該看得明白,我討厭你,因為走近你就等於走近先生的藤條。後來我到底是怎麼不記得長記性了?也許是挨罰挨慣了。沿途的荊棘,比起你面上的笑容和憐惜,就算再要我帶著血淋淋的傷痕趟過一池鹽滷我都無所謂......這就是我過的日子吧。我想放手了,想過無數次,但只要手放鬆一點,想到那一年那一天你離開我走向那個不該屬於你,卻又注定屬於你的世界時候落的那一滴眼淚......
金堇妍啊。全天下最最尊貴的女人。你可會有時抬起頭來問問蒼天,問它為甚麼要這麼玩弄我們?
“喂!張家的漢子。你倒是利索點啊。現在可不是發呆的時候。”同船的大哥猛地一把把我拉出了溫軟卻錐心的記憶。碼頭上剝落的鱗片隨處可見,黏糊糊的血漿,魚腸子,被掏出來隨意地丟在一旁。爆著眼珠,開膛破肚的死魚在女人們的手裡傳遞。
我又有些做嘔了,滿心的寒意。我的腳踏過這塊腥臭的土地,就要慢慢向你走近,而你是多不喜歡看到我這樣骯臟卑微的樣子。
我不會這些污穢糟踐了你的風雅與幽香。我不會讓你沾染到我身上的氣息。
乾乾淨淨的。正如你喜歡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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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又回來了這裡,人生無常,兜兜轉轉,好像拼命扯線的紙鳶,用心繪制的翅膀再怎麼用力撐開,也沒法在掙脫羈絆之後隨心地飛翔。
被主上貶黜出漢陽的時候,我並不真的介意,被勒令一世不得泄露自己真實身份時候,我並不真的介意......不是因為那個簡簡單單,隨性而又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依舊活著我骨子裡,而是因為宿命硬生生地踹開了那扇一直在我面前卻被我視而不見的門,痛苦的記憶,刺目的真相,像我回避已久的猛烈的太陽,灼傷了我,讓我的雙眼有那麼一會兒甚麼也看不見,我閉起眼睛,我哭過,然後我終於又能看見,蒙著厚厚塵埃的鏡子裡,倒映著我被蜘蛛網一樣糾結的紅絲線捆綁住的身體,它們延伸自我的內心深處。好疼。不是絲線切割了我的肉身。是壓抑的恐懼像巨蛇一樣纏繞著我,讓我快要窒息,我知道,因為我已經聽到了全身骨頭被捏碎的聲音。我幾乎松了口氣,當聽到自己不得重返漢陽,因為我沒法在在這地方呆下去。我曾經確定的一切都已經不在了。但那窒息的感覺卻讓扯著嗓子也喊不出聲。
我想過,要是能逃到天涯海角,或許這吃人的蟒蛇就會再懶得跟上我。但是,它就在我身上,我背上,昂揚著腦袋在我胸口,醜陋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腦袋大剌剌地吐信,用詭異的眼神和我對視,像在嘲笑著我。我試著讓自己甚麼都不去想,不去感覺,以為或許那樣我再不會再看到它,感覺那種壓抑在我胸前的悶疼。為甚麼?某一天,我突然醒來,發覺自己的人生就是一盤乍看之下毫無套路可言的圍棋。那麼明顯的黑子還有白子。我知道我要找尋的答案就在某個地方,就在那裡。它就在那裡!如果我可以抓住它揭下那隱形的面紗,如果我可以直面著它,我亂做一團的人生就能理出一個頭緒,棋盤上的每一步也都會變得目的清晰,順理成章。
“先生,請跟上來。”侍衛催促我走出宮門,當然是從御膳房供貨的通道。
侍衛跟負責把守的崗哨耳語了兩句,後者便點頭在簿冊上塗了幾筆,然後示意我們可以離開。
“洪大人!”“大人!”崗哨和侍衛突然挺起了腰桿行禮。
我回頭,看到了洪國榮大人,稍事點頭。他很年輕,帶著些文人氣息,穩穩當當地走過來,眼裡散髮讓人沒法忽視的光芒。他的手落在我的肩頭,我疑惑地看了他,察覺到他那雙充滿確定的眼睛裡閃過了一剎那的尷尬,他是正祖大王最器重的官員之一,必定也是宮裡極少數知道我真實身份的人其中之一,只是一時間和其他人一樣被我的外表糊弄了,忘記了-曾經的御真畫師申潤福其實是個女人。
“呵。”洪大人尷尬地哼笑了一聲,手卻立刻挪開,想必是不想被邊上的人看出端倪。我倒是不怎麼介意,‘男女授受不親’這樣的詞句已經被我當成了玩笑話。
“大人還有何吩咐?”
洪大人領著我稍微走遠一點,剛才的侍衛已經不在了,那崗哨也開始忙碌了,一行人挑著擔子推著車運來御膳房所要準備的材料。
“等等......”那侍衛和幾個同伴攔住來人,逐一檢查他們帶來的東西。
“先生能摒棄前嫌來到這裡幫助我們,實在難能可貴。”洪大人顯然是個謹小慎微的人,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讓我覺得陌生。洪大人把我領得更遠,運送海產的人散髮的氣味顯然是他不太喜歡的,他輕輕在鼻子前扇了扇手,有些嫌惡地看了看那些人。我也看了過去,洪大人的樣子讓我有些好笑,說實話我也不喜歡這樣濃重的味道,吃魚是一回事,沈浸在這樣的腥咸味道裡是另外一回事,濕漉漉的水漬一路滴滴答答地拖著,水滴晶瑩的亮光讓我默默地笑了。是海水嗎?!我回想起一些畫面,一些人。我看著那行人有些入神,幾乎覺得他們似曾相識,直到洪大人拉我背對人群,“還請多保重自己。還有,您來這裡的事,請馬上忘了吧。您若有甚麼需要儘管說,就當洪某人給您的酬謝。”
“大人,我甚麼都不缺,甚麼都不需要,謝謝您的好意。我甚麼都沒有做過,不是嗎?我想我該回去了。”剛才遇見檀園老師的時候他也提醒我這或許是讓主上該還人情的時候,可我真的甚麼都不需要,再者,陛下的命令不好推脫,而要挾陛下更不是甚麼讓人安心的主意。我只是想回家。
“那好。就此別過。”洪大人掩藏得很好,但我還是看出他就像是了結了一樁心事一樣,閃過一絲舒心的表情。
“甚麼名字?!”崗哨刻板地詢問。
“張泯浩。”一個男人回答到。
我有些遲疑地轉過頭循聲望去,這名字我聽見過,莫非真是他,我看到穿赭色衣服的瘦高男人,只一個側面,他正埋頭看著崗哨手頭的冊子。
是覓渡村裡的張大哥嗎?我已經記不大清晰他的模樣了。直到那瘦高男子也疑惑地朝我看來。四目相交,我幾乎有些高興再看到他,可他好像更多的是驚訝。
“咳哼。”洪大人有意咳嗽了一聲,等我轉過去看著他,他疑惑地盯著我,好像有些不耐煩地在問,“還有甚麼事嗎?”
我抱歉地擺手,立刻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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