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上,早收到尹善胤密信帶人埋伏下的納蘭邶琰開始憂心忡忡,既是擔心自己那總是自以為聰明的郡主外甥女這會兒莫不是已經被那機關算盡的死小子給害了命,又是擔心自己這會也是犯了大糊塗,若再不撤人,就怕等那傢伙回來發現了,非得給人連帶家小都滅了口不行。
“媽的,這甚麼世道嗎?我堂堂的納蘭邶琰活了這快四十來年光景,竟然落到了不知道該聽一黃毛丫頭,還是怕一漢人小子的份上......”納蘭邶琰嘟囔著,眺望著眼前的江面,啥也沒有,又回頭看後邊那道猶如天然屏障的山丘,“說的是裡應外合,那‘合’的人都到哪裡去了?”看著那過於寂靜的山丘,他心裡開始發怵,就怕那裡突然殺出那漢人小子的人馬,那麼一來,自己可就是瓮中之鱉了。“哎呀!”懊惱地踱起步子,怎麼尋思著都不踏實,“好了。都給我撤了,悄悄的,啥也沒發生過,知道沒有。”
他也知道做這樣的決定真對不住自己死去的姐姐,可要是他把自己也給弄死了,估計就對不住歷代祖宗了。“外甥女啊,誰讓你偏跟人上了賊船呢?!哎。就是你說得再有理有據,真是他害了親王的真兒子,他現在怎麼也是個得寵的親王世子,咱玩先斬後奏也得提溜著自己的腦袋啊,我可不覺得你的免死金牌能跟觀世音娘娘似的搭救了咱一大家子......”納蘭邶琰嘆著長氣,撩起膀子,在江岸上又耗了好一會兒才沒法子最終離開了。
“主人......”帶著腔調的漢話,在江岸另一頭的荒草地裡暗暗地響起。
“噓-那莽夫走了對我們沒有壞處。”
“可是,二少怕是早猜到了才會把尹小姐劫做人質。”
“......他只是想要我死罷了。我們不能害了無辜的人。”曹克辰捂著心口,站起身子。
“現在可不是捨身成人地時候,視死如歸也未必太早了一些。當務之急,應該是想辦法把船追回來。我看這天色,他們若是停在了江心,恐怕已經離死不遠了。”青兒一臉漠然地看著天空。
“姑娘,你難得開口,就不能說點吉利的嗎?”
“反正要是他們活著回來,你就去送死;要是他們死了,責任一頭推一頭,你還是得償命,這會兒說甚麼吉祥話,就是祝你長命百歲也有點不切實際吧。你不覺得嗎?”
=====
“娘娘......”嬤嬤還跪在地上,看著依舊面色蒼白的王大妃娘娘攥著袖子,坐在地上渾身發顫。
“你.給我閉嘴!”王大妃娘娘的聲音變得沙啞,氣息微弱。
“娘娘。”嬤嬤拜倒在地,“總要有個了結的啊。當今主上可不是先王,奴婢不能讓您被抓著任何把柄。”
“哀家會知道甚麼時候該做個了結......何需你這個賤婢來替哀家做決定。”王大妃娘娘的聲音幾乎辨不清楚,她乾燥瘦弱的手一巴掌拍下了案台上的文房四寶。
“奴婢該死,奴婢罪該萬死。娘娘,您可千萬要振作起來啊。娘娘。”嬤嬤從娘娘進宮前就負責照顧她,整整二十年了,她不敢說自己視娘娘如同血親一般,畢竟奴婢就是奴婢,可論起娘娘這些年來不能說的苦,她比金家的父母看得更清楚明白。直到現在她還能清楚記得剛進宮時候娘娘背著人哭得有多厲害。
=====
.....滿身皮肉之傷的張泯浩被洪大人的人押到了天牢裡,這會兒,他痛得看不清周圍的一切,就連喘氣都是折磨。不過看不清眼前也好,洪國榮費盡心機不過是要他說出一句對王大妃娘娘不利的話,不必是醜聞甚至不必是真話,只要能幫新帝治住王大妃娘娘就好。他是個長得體面的官人,可他不擇手段的樣子真比街邊乞討的怪人還要醜陋。張泯浩看到背手站在牢門外頭的洪國榮嘴唇似乎還在動,但他一句也聽不到。
他的思緒開始飄遠了,身體也仿佛變輕了,他看到自己又站了起來,渾身完好的,靜靜地踩在雲層最厚實的地方。
熒白的道袍外罩著同色的紗衣,看著衣冠楚楚的,可怎麼像喪服多過別的。
......
“哥哥。”聽金堇妍的語氣顯然不是在衝他說話。
“難道你真要跟這張泯浩逃走,不理爹娘還有我這個哥哥的死活了嗎?”金家的大少爺在院牆外候著翻牆出走的兩個人。
“哥哥......”偷換上僕人衣服的金堇妍耷拉著腦袋,內疚地躲到張泯浩身後。
“別聽他的!”張泯浩護著金堇妍,看著四周漆黑的夜色裡再沒有更多守衛,絕對是不能錯失的好機會,“堇妍,只要我們今天從這裡逃出去,我們就自由了。也許我們的家人都不會原諒我們,但總有一天他們會的。只要甚至一天沒有傳達下來,就沒有人抗旨,沒有人會被罰。”
“是嗎?他張泯浩說的嗎?跟他走了,來年春天你知道要去哪裡給我們上墳嗎?”
“哥哥......”
“金正浩!!”張泯浩轉頭捂住金堇妍的耳朵,“有本事,你們就起兵造反去搶奪你們要的榮華富貴!是甚麼樣財迷心竅的人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親妹妹這輩子被一個足可以當你爺爺的老頭子糟蹋了?!”
“捨不得又怎樣?這是她的命,多少人盼都盼不到。大丈夫習武讀書一輩子都及不上她只要嫁對了人家就可以讓金家世世代代蒙受榮光。放了她吧,張泯浩,我知道你這輩子要甚麼有甚麼所以你不稀罕天殺的功名利祿,但不要因為你自己甚麼都不要了,就滅絕了我妹妹所有飛黃騰達的可能。”
張泯浩不屑地搖搖頭,懶得再跟他辨,“你若要殺我,那就放馬過來,我不會讓她成為滿足你們慾望的祭品的。”他松開捂在金堇妍耳朵上的雙手,輕輕一句:“走吧。”牽著她往一邊小路奔去。
“啊!!”背後傳來慘叫的聲音。
張泯浩怎麼勸說也不能阻止金堇妍回頭。
“哥!”
金堇妍看到自己的哥哥跪倒在地上,前面掉著把匕首,手捂在腰間,儼然奄奄一息。
“別過去,堇妍,我求你了,他不會有事的,我發誓!”張泯浩從背後抱住金堇妍,在她耳邊徒勞地念著,堇妍的掙扎讓他感到很心酸,他恨自己沒法殺了金正浩,甚至不能在堇妍面前控訴她的親生哥哥是個騙子。
“別!”金正浩伸起一隻手阻止妹妹跑過去,“別過來。他說得對,跟他一走了之吧,我不怪你,妹妹。哥哥也不想看你受委屈。”
“跟我走,跟我走。”張泯浩預感到對方這番話絕不是要成人之美。
“快走吧!哥哥,只是恨自己,想要成全你,就會對不起金家的列祖列宗,看爹娘枉死,做個無用的孩兒。走吧!再走就來不及了。這一世的兄妹,哥哥能為你做的,只有這樣了。金堇妍,你要......記得我啊。”
張泯浩不會允許這樣惡意的苦肉計得逞,在金堇妍掙脫他的手臂前,他使勁全力將她打昏了,這回所有人都能名正言順地給他扣上綁匪的罪名,可是,事到如今,他已經甚麼也不在乎了。在絡繹不絕的追兵趕來將他萬劍穿心之前,他要將金堇妍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遠得,她不可能找到回來的路。
可惜事事總不能如人所願,或許是他太過天真了吧。他一個走慣了陽關大道的富家少爺能背著一個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走多遠?能找到甚麼別人絕發現不了的隱秘地方?能怎麼隱名埋姓地過凡夫俗子的生活?
更可恨的。金正浩那拙劣的騙局已經深深地動搖了金堇妍企圖逃亡的心。當她再睜開眼睛,用沈默代替了一切,看著張泯浩忐忑不安的樣子,仿佛看著仇人一樣。
“給我一年時間,我指天發誓,如果他死在今天,我會到他墓前一命抵一命。”張泯浩充滿了絕望,看著岩洞裡噼啪的火焰在跳躍著,正對面就是金堇妍淡漠的臉孔,再不能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是我害了你。我不能允許那些可以預知的不幸發生在你身上。金堇妍,我已經不管甚麼仕途,不理會甚麼青梅竹馬的婚約,甚至背棄了我的父母親還有他們對我這個唯一的兒子的所有期望......我難道都只是為了和你玉石俱焚嗎?!你哥哥他......他......”張泯浩也沒法那麼確定地說金正浩那樣是完全在演戲在騙人,“他不是......他不會......”張泯浩想不出一個恰當的說法,沮喪地把撿來的乾樹枝丟進火堆裡。
“我都知道。你不要再說這些了。”金堇妍低沈的嗓音,遠遠超出了她這個年紀該有的成熟,“泯浩哥哥......你會想要去哪裡呢?”
張泯浩哪來的明確答案,但這樣的問題降低了他的警戒,“嗯,要看你想去哪裡嘍?”他稍稍松了一口氣,把現實的問題再一次拋到腦後。
“我不知道,我沒有去過多少地方。不過,我想能住到一個可以每天看到大海的地方,我想聽到海浪聲是甚麼樣的,我想知道每一天會有多少只海鳥飛過我眼前......大海是藍色的對嗎?”金堇妍的臉上終於又顯露了一抹純真的笑顏,她雙手托著下巴,眼睛一直盯著金色的火焰。
“不告訴你。等你親眼看到的那天就知道咯。”張泯浩故意賣起關子,假裝輕鬆,可他的心依舊不明就裡地抽痛著。“金-堇-妍。”他已經記不得這是第幾次那麼用心地呼喚這個名字,一字一頓。
她在對面抬起腦袋,眼神還有些茫然,但很快便揚起微笑。
“......如果......今天你丟下我一個人留在這裡,那麼,來年,記得請人捎一束菊花到山腳下。”張泯浩用決絕的眼神審視著金堇妍那雙閃爍不定的眼睛,“我不是在威脅你。我也絕不是要你陷入兩難。我是在求你自私一點,聰明一點......”
“嗯......”穿著一身粗糙衣服的金堇妍默默地點頭。
張泯浩滿心的愛憐,用自己這輩子剩下的所有時間賭咒絕對不會讓他心上的人兒受到一點委屈,但-他又著實不能想象她穿著布衣居街市之中的模樣。
......
“堇-妍?!金堇妍?!......”牢獄之中,張泯浩重回了那個苦澀的夢,躺在陰冷的地上,枕著少得可憐的乾草渾身抽搐。
他從燃盡的薪火邊睜開眼睛,伸個懶腰,轉頭顧盼四周,她已經不見了。
他追到外面,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來,霧氣在林間繚繞,不肯散去,一份再無法彌補的失落也自此縈繞在他心上。
他沒能立刻履行“諾言”了結了自己。父親派來的人將他架回了京城了家裡,軟禁在書房裡,被強迫著繼續活命。
他們總以為這樣年紀的感情不過是年少無知的一時興起,過一陣子就沒事了,所有同一黨系的大人們都對這兩個孩子這次的“私奔”事件只字不提,連一個眨眼一個輕笑地互相示意都沒有。注定要成為大王的女人的金堇妍,怎麼可能像個不知羞恥的婦人,竟敢對大王以外的男人動心?!他們都是那麼確定。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