惴惴地熬过半宿，到后来我实在累得支持不住，伏在床沿酣睡起来。后半夜不知谁打开了空调，室内气温骤降，我穿着一件薄短袖，冻得直打哆嗦。昏昏中喃喃地骂了一声，忽然感觉背上一沉，醒来看时，却是有人把一件外套罩在了我身上。

我一下子打起精神，直起身，那件外套顺势滑落，被我用手接下。江盛年不知何时醒过来的，此刻正靠着枕头，仰起首看我，在周围微弱光线的映照下，脸上神情忽明忽昧。

我说：“衣服是你给我披的？”

他眉一挑，露出有点戏谑似的微笑：“昂。”

我很不爽地拍了一下他，“差一点要死了你，还笑得出来。”

兴许我用力过度，他咳了一阵，很快平复。“我没死，多谢你。”

“诶，你这话就不对，一家人怎的说两家话。”我皱起眉，故作嗔怪，“父子之间何言谢！”

他直发笑，笑了免不了又咳，咳完才摆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架子，仿效年长者老成持重的语气，慢吞吞道：“我儿长大了，懂得孝顺了。”

我当即怒骂，恨不得跳起来揍他一顿。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没从床上滚掉下去，我眼疾手快抓住他，忍不住又斥骂了一句：“你个没良心的！”

在医院养了近半个月，江盛年的身体才逐渐好转起来。出院那天他姐姐开着车来接我们，说到家了要做顿丰宴好好犒劳我。我胡乱答应，和他在后座聊笑吵闹，到最后没精力乏了，他很自然的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就这样睡着了。

心里的弦这下又拨响了，而且躁动的我心烦意乱。我盯着他一头毛茸短发，出神之际，忽地生出个甜蜜大胆的猜测：他是不是，喜欢我呢？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顿时激得我心惊肉跳。我开始隐隐地怀疑起自己的性取向，然后又接连在心里狠抽了自己一串耳刮子，大骂这他妈是禽兽想法，人家把我当兄弟，我却想日人家。可无济于事，因为想到最后，我甚至妄图说服自己一贯以来的钢板思维：干脆男的就男的吧，这样一个男的也不是不行。

就这样理乱如麻地忖思一路，越想越是惊悚，一发无可收拾，不知不觉已然到达目的地。我推开车门的动作小心翼翼，有一瞬间起了格外的怜爱，很舍不得吵醒了他。然而他自己听到动静清醒过来，睁眼的神态半是懵懂：到了？

我扯着他的手下了车，江盛年家在五楼，静静等着他姐姐开锁，两个人后脚跟进门。没成想在外头文质彬彬颇有风韵的人，一回到家霎时成了条半死不活的鱼，仿若潜水般闷头扎进沙发后，吝啬的再不肯动弹。

我起身绕了一圈，溜达进厨房想看看有没有需要，被江姐无情地轰了出来。耷拉着脑袋回到位置，我百无聊赖的喊起了江盛年，叫他给我找些消遣的乐子。他顶着躁意囫囵从沙发上钻起身，不胜烦扰的翻了个白眼，把我领到他的卧室。先后在电脑桌前坐下，我侧头问：你不玩？

他将下颌抵在我肩膀，似乎困极了，又闭上眼。“你先开，对局挂了就换我。”

潜移暗化的，我好像神不知鬼不觉习惯了这种亲近，任由他肆意贴着我。我登进游戏，正要点击匹配，眼光无意中一扫，看到桌角蜷着几只颜色黯淡的小瓶子。我好奇一指：“这是什么？”

他循着我手指的方向淡淡看了一眼，便又阖住了上下眼皮，语调漫不经心的：“药。”

“这么多，是给人吃的还是给大象吃的？”我张大嘴。

他像是习以为常了，表情没什么变化，“我有一阵抑郁很严重，不吃药连生活都没法正常自理。”感觉到肩上动了动，我探头，他伸手揭开虚掩的T恤领口，露出蔓延到脖颈深处的那条长长的疤痕。“你之前不是还问我么，实话告诉你，这是叫人打的。”

我一愣，“为什么？”

“为什么打我？我也不晓得。”他神色漠然，像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反正自从去了外地读书，我就没过过一天安生好日子。开学没多久一群混混就找上我，其中一个说他女朋友喜欢我，因为这个事把他甩了。说起来很搞笑，我连他女朋友都不认识，莫名其妙就被迁怒成了发泄对象。”

“而且自那以后我在学校步履维艰。数不清的人给我起外号，骂我娘们唧唧，不像个正经人。我当然明白长得好看不是我的错，可我有什么办法。那些人得寸进尺的欺我太甚，我被逼的走投无路，病势一天天的恶化。到最后，连日常学习生活都很难维系了。我家里才意识到严重性，给我办理了休学，我姐姐还腾出工作专职照顾我，可这在巨大心理创伤面前都只是杯水车薪。那段时间我真的很想死，死了一了百了。可一想到我父母那个恳切的眼神，我连死也不敢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悲哀的叹了口气。“要是当时我在就好，谁敢欺凌你，我就杀了他。”

“不，你不要。杀了人你就得蹲大牢。”他重新把头垂在我肩上，“你就这样陪着我就好。”

听完我浑身一僵，下意识的就想反抱住他。这话在我耳里虽显幼稚，却无疑是一种**裸的露骨告白。毕竟在我过去十八年的庸碌生涯中，从来没有一个人——确切来说，是一个男人，会这样毫不避讳地跟我推心置腹。那一瞬间我承认我是无比心悦的，比过去任何一刻都要兴奋，甚至兴奋过头生出想抱着他的冲动。但紧接着理智很快居上，冲动只好不甘地屈退二线。我最终没能壮起胆气对他伸这份心思。

我心口栓塞的难受，已经在空中的手转为摸了摸他的头。

过得好一阵，江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是喊我们去吃饭。我不敢耽搁，正要起身，忽然察觉到背后已经了无声息。——他又睡着了，我摇摇头，无可奈何。

很久以后的某个时刻我才恍然省悟，原来他并非贪睡，而是药物进入体内发挥效果产生的副作用。但那时已经有些迟了，我回过头发觉，自己的身边空荡荡，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熟悉影子。